壮丽70年·我和我的祖国 一棵柿子树的甲子年华 梁先

我是一棵在大山深处一户人家门前活了一甲子又二年的柿子树。

我觉得我已经活得够老了，枝枝丫丫都是风霜雨雪的痕迹。不过，我的记性可没老。我到现在还记得，62年前的一个春天，这户人家刚刚把家从山脚搬到这里。我的老主人，那会儿还是一个腰板挺直、眼神明亮的壮汉子，他们的一双小小女儿，个子还没有我高呢。他把我，连同我的三个姐妹，郑重其事地并排种在了院前。

我和我的姐妹们从此就和这个新家一起，在这个山窝窝里扎下了根。我所在的位置处于半山腰，眼前，是层叠的梯田；梯田的下面，是连绵的翠竹林；远处，是连绵起伏的群山，群山簇拥着一座如剑耸立的山峰；左边的山谷，一条白色的纱巾在青山中若隐若现，日里夜里总传来哗啦啦的流水声。在屋檐下筑巢的燕子告诉我，那座耸立的高山，是远近闻名的高峰；那条白纱巾，人们叫它做白霜涧，那流水声就是从那里传过来的。我的身后，就是主人的家。虽然只是茅草泥砖盖起的简陋房子，不过，那房子的里面，常常传来孩子们的读书声和欢笑声，我猜，他们一定很幸福。

我也觉得很幸福：流云在身边萦绕，飞鸟筑巢于枝间，近有梯田翠竹相伴，远有如黛山色可眺，夜有潺潺流水倾听……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我的姐妹们也一天天地长大了。我可不是普通山野里的山柿子哟。虽则我的主人大字不识一个，但他聪明、勤劳，硬是从山外“偷师”学来了柿子的嫁接技术。我，就是他试验成功的成果。我的个头比山柿子大了一半，熟透了可直接摘下来吃，经揉捏晒干后吃，甜蜜柔软，十分可口。

三年后的秋天，我和我的姐妹们在主人的精心培育下结下累累果实。主人把我们晒干封存，节省着吃，足足吃了一年。燕子告诉我，那一年，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发生了大面积的饥荒，幸亏有我和姐妹们，主人一家才渡过了困境。

又是一个五年，主人家又先后添了两个男孩子，大的两个姐妹也到了上学的年龄。九月的一天，太阳刚出来，我看见姐妹俩提着粥罐，手拉着手高高兴兴地往山下走去。见多识广的燕子妹妹告诉我：这姐俩是到山那边的小学上学了。那学校，离这儿可远了，我飞着去，也要大半个小时呢。

果然，日影西斜，她们才回来，到了我的脚下，一屁股就坐下来，龇牙咧嘴地揉着脚板，嘴里嘟哝着：要走这么远路，我不想去上学了。话音未落，女主人在里屋喝一声：谁说不想上学？我打断她的腿！姐妹俩乖乖地闭了嘴，回屋去复习了。

后来，姐妹俩上了初中、高中，走得离家越来越远，而主人家最小的男孩子，我的小主人，也到了上学的年龄。小主人依然沿着哥哥姐姐上学的路，日出而去，日落而归。然而有一天，我发现小主人出门的时间比平时慢了半小时。女主人在里屋呵斥：九儿，怎么还不去读书？小主人高兴地说，妈，往乡里的公路昨天通班车啦，老师说，司机师傅答应以后每天顺路捎我们一程，不收钱呐！女主人也乐了：“啧啧，大山窝也通班车啦？以后赶集就近很多啦。”

我很好奇，班车是个什么东西呢？还能叫小主人少走半小时的路？

我想不到的东西，开始越来越多：这一年的春插，主人家门前的梯田，去年秋收还是热火朝天的一伙人干活，今年忽然只有老主人夫妇在水田里插秧，他们却干得十分带劲。插下秧后，老主人开始在屋后背种竹、前院栽芭蕉、地里种豆，山里养黄牛，常常忙活到天黑才回家。燕子说，这叫什么“带月荷锄归”。嗯，这句话怎么这么好听呢。

这一年的秋天，主人田里地里山上都大获丰收，瓜果稻谷堆满了仓库。我的枝杈间，也挂满了果实，却二十多年来破天荒地遭到了冷遇，连平日里最馋我的小主人，也对我爱理不理。燕子说，他们的粮食都吃不完呢，还稀罕你呀。

“山中岁月长”，往后的日子渐渐成为常态，一晃又是十多年过去，期间主人一家换了宽敞的泥砖瓦房，老主人的腰背也渐渐地弯了下去。小主人去了外地读书，工作几年后，回来时身边多了一个年轻的女子，我听到小主人亲热地喊她燕儿。

燕儿似乎对我十分感兴趣，一边打量一边抚摸我粗糙的老树皮，还在我的脚底下独自坐了好久。我故意逗她，摇动树枝，掉下一只大红柿子，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她的脚边。她不仅不恼我，还捡起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吃完后，若有所思地望向白纱巾的方向。呵，她和我一样，也喜欢那哗啦啦的水流声吧？我想我有点喜欢她了。

那天晚上，燕儿和小主人住了下来。也正是那一晚，我听到屋里传来一阵阵我从未听过的陌生声音，燕子悄悄地告诉我，那是电视机发出的声音。嗯，电视机又是什么东西呢，我再一次犯了迷糊。正在这时，一阵更动听的声音响起，流畅得像什么呢？对，像日里夜里在我耳边潺潺流淌的水声，又像是春天的风轻轻拂过我的枝叶。我听到燕儿在里屋大声地呼唤小主人：快来听，轮到那英和王菲唱《相约1998》了！我听到燕儿喟叹一般的低吟：相约98，我们的1998。

往后的日子，几乎每一年，燕儿都会和小主人一起回来一趟。两年后，燕儿的怀抱里，多了一个白胖小子。白胖小子下地走路了；会唱歌了；长高了；能跑了……头几年，小主人他们是骑着两个车轱辘的“怪物”回来的，燕子说，那叫摩托车，跑得可快了；几年后，他们换了四个车轱辘的大“怪物”回来了，燕子又叽叽喳喳地卖弄说，那叫小汽车，不仅跑得快，还遮风又挡雨。我忽然有点儿讨厌燕子的聒噪，却又不得不承认飞得远就是见多识广。

他们一回来，老主人夫妇就像过节一般乐呵呵的。因为喜欢燕儿，我也像过节一般，把红柿子像灯笼一般喜洋洋地高高悬着。我看到燕儿把已长到她胸口位置的小子拉到我的脚下，告诉小子说：“这是你爷爷种下的柿子树，它呀，已经五十多岁啦，大饥荒时还救过你爷爷一家人呢，你看，柿子挂在树上，多好看呀。”我心里一阵激动，真想低下头去，摸一摸燕儿和小子可爱的额头，却发现我也和老主人一样，老得弯不下腰了。

就在那一年，老主人在我的脚下摔了一跤，再也没有起来。而我，也已经越来越老了，却仍然在每年的秋天挂满红红的果实，等待我的小主人一家回来。

去年，小主人和燕儿又回来了。这一次，他们在我的脚下并排坐着谈了很久。我在他们的嘴里听到了民宿、5G、微信支付、复兴号高铁、港珠澳大桥等新名词。说着说着，小主人忽然拉着燕儿站起来，指着老房子说，过几年，咱们退休了，就在那里盖一座新房子，这边，可以筑一方池塘；又指指我旁边的一块空地，豪气地说，喏，那块地就留给你种花啦。燕儿点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凑近来摸摸我虬结嶙峋的双脚说：这棵老柿子树，我要留下来，我要在它的下面搭一个茶室，天晴就荷锄种花，雨天就听雨读书。

多嘴的燕子又在我耳边卖弄了：这就叫做晴耕雨读。等一等，这话怎么这么耳熟呢？对了，这不是好多年前燕子说的老主人“带月荷锄归”吗？

日子，原来是圆的，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起点。但是，苍老糊涂如我，也觉察出这里面终究有一些东西是不一样了。

不过，这对于一棵垂垂老去的柿子树而言，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燕儿说，要永远地把我留下来。这样一高兴，我就顽皮起来，摇动手臂，把一只又红又大的柿子直接砸在了燕儿的头上。我听见燕儿摸摸额头，在树下喃喃自语“故园之思，犹如暮色一样，把我兜头盖脸覆盖。”

夜风把燕儿的喃喃自语四散在山野里。沿着她的低语，我仿佛也回到了62年前老主人把我带到这里来的那一个春天。

里屋又传来动听旋律。这一次，连我也听出来了，那两把女声，和二十年前那个夜晚的一模一样。我听见燕儿跟随着轻轻哼唱：不问扬起过多少烟尘/不枉内心一直追求的安顿/生活是个复杂的剧本/不改变我们生命的单纯/不管走过多远的旅程/你是我心里那盏灯/让我静看外面喧闹的红尘/且听岁月像旋律永恒/一直陪伴不断聚散的旅程/我心中开着一扇门/一直等待永远青春的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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