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空巢》里,一个退休教师在面对丈夫离世、子女疏离之后,被电信诈骗者攫取了半生积蓄,覆水难收。
这样的故事几乎每天都在上演。
2018年,全国共立电信网络诈骗案件72.6万起,同比上升37.2%,造成群众损失163亿元,同比上升39.1%。
“台湾诈骗团伙一年收入以百亿为单位,东南亚团伙杀猪盘一天能骗走一个亿。”深圳市反诈中心民警朱启亮这样描述诈骗形势。
拥有全国首条反诈热线(0755-81234567),一天拨出千余通电话,深圳市反诈中心去年通过热线劝阻拦截,让6.4万名深圳市民免于被骗,挽回损失近4.3亿元。
比起庞大的损失金额,挽回的部分看上去微不足道,但主动拨出的一个个劝阻电话编织成了一张密集的神经网,时刻感知着电信网络诈骗的态势。
深圳市反诈中心位于深圳公安局刑事侦查局大楼内。本文图片均为澎湃新闻记者 彭玮 图
突如其来的冻结
在一家快餐店,洁茹跟男友林俊合点了35元的套餐,没能吃完。食欲不振的她睡眠也很困难,三更半夜会突然心跳加速,脑中似有江河翻来覆去。
聊起那件事,洁茹两只手交叉在一起,右手食指不自觉地纠缠另只手。
8月22日11点04分,她接起一个电话,对方自称是当地社保局的,说她涉嫌骗保,若不配合会陆续冻结她的银行卡。
洁茹将信将疑,对方随即报出了她的身份证号和一张银行卡的卡号,说这张卡已经被冻结,不信可以转账试试。她试着转了一块钱,“转账失败”四个字如晴天霹雳。
“封存你的账号会影响你的生活吗?”
“当然!”洁茹已经火急火燎。她和男友几年前远离家乡到城里工作,偏巧那天男友去了外地出差,“我那天身上只有100元现金,如果银行卡全冻了怎么生活?”
对方一副热心的样子,“你确实没参与骗保吗?那我们快点处理好,帮你转接公安机关吧。”
与此同时,一个显示“110”的电话呼入,洁茹一惊,心想真的引起了公安的注意。电话那头说有公安的电话呼入就不用重复接了,她已经在转接。并且让洁茹在电话上按下了一连串数字,按完的半秒里,“呼叫转移设置成功”的字样迅速略过,然后消失。
洁茹就此错过了自救。接通“公安”的内线之后,“警官”订了规则:为了加速办案,建议她添加警方的QQ后进行语音通话,对话全程录音,保持周围安静,禁止挂断。洁茹随后推掉了当天所有的会议和工作。
对方的QQ头像和背景都是警徽,也发了“警官证”给她,她一直戴着耳机听对方指挥,“像扯线木偶”——因为目前的手机号和银行卡号“不安全,可能随时被封存”,对方让她去银行办理了一张新的银行卡,去营业厅办了新电话卡,买了新手机。
期间,她给男友林俊发了微信,说今天碰到些事情在忙,说自己能处理好。林俊跟客户谈业务,也没太留意。
一旦走到人声嘈杂的地方,“警官”就会严厉呵斥她。最后洁茹听从“警官”的建议回了空荡荡的家,让她打开一个显示“链接不安全”的网页,她事后回忆,“平时好多网站都显示不安全,根本没当回事。”没有任何怀疑,洁茹在网页上输入了新的银行卡号、密码和验证码。“警官”还“善意”提醒她,有骗子以她的名义在某几个贷款平台上注册了账号,让她尽快去把款项提取出来存入安全账户,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她一一照做了。
这个电话持续了八个小时,期间她没有吃饭、没有上厕所,始终戴着耳机保持通话。直到对方挂了电话,她精疲力尽、跌跌撞撞地走进洗手间,“以为钱总算安全了。”
一条来自当地公安局反诈骗中心的提醒短信埋在许多垃圾短信中间,等她看到时,一切都太迟了。她存入“安全账户”的14万存款和当天借的11万高利贷全部被骗了。
一条已经发出的反诈提醒短信。
“你以为月光族就能幸免于诈骗吗?”林俊说,自从女友受骗后,他在网上跟好多受骗的事主聊,他们无一例外地提到,诈骗分子对人深度洗脑后,往往会把人“吃干榨净”,存款用完找人借款,借款用完开户贷款。
在短短几个月里,林俊加入的受骗事主抱团群从十几人增加到四五十人,案发金额超1100万。有人刚毕业就被骗走几十万,背上债务,被男友拉黑,不敢告诉家人。还有人工作三年,本来有升职机会,高利贷催债公司找去了他的公司,他很快被老板解雇了,老板无奈告知他,“谁也不想惹祸上身。”更多人就此消沉。
林俊内心矛盾,群友们争相“比惨”竟然让他内心有一丝安慰,似乎“我们还不是最惨的”。
反诈骗热线
洁茹过去一直都是乖乖女,成长环境比较单纯,也从不带恶意去揣度人。在事发之后总是莫名地心悸、失眠;害怕回想被心理控制的过程;看到信用卡提额的短信,都会担心钱随时被人转走。她像是一只惊弓之鸟,变得没办法相信任何事、任何人,丧失安全感。
深圳反诈民警朱启亮见识过太多类似的案例,他知道一次受骗带给人的打击可能是毁灭性的。
他所在的深圳市公安局于2013年开通了全国首条反诈骗专线电话。每年深圳电信网络诈骗都有20%-30%的增幅,在深圳这个“诈骗手段博物馆”里,不止有占大头的冒充公检法诈骗、还有新近崛起的“杀猪盘”(交友诱导投资、博彩,多以单身女性为目标)、消费诈骗等,新花样层出不穷。
2017年,这条7天X24小时深圳反诈热线的团队扩容,成立了主动干预型的电阻团队,目前有9人。此前,这条专线只接听“110”转来的诈骗警情。
“你好,这里是深圳市反诈骗中心,看你有接到诈骗电话……别被骗了。”
电话旋即被对方挂断。第一个电话能接通已算幸运,电话劝阻(以下简称:电阻)团队平均要打五个以上电话,事主才会接。有四成电话被拒接,若用内线黑色电话拨打外地电话,拒接的比例更高。
反诈中心的接线组和电阻组
王玉莹早就习惯了,作为电阻团队的班长,她遇到过对方谩骂,也遇到过别人让她自证不是骗子,是“真警察”,更遇到过有人接电话时淡定自若说没受骗,事后打报警电话投诉他们劝阻不力。
每位电阻员桌上都有一部红色的专线电话,他们每天接收公安部刑侦局钱盾反诈预警系统等“反诈神器”的上千条可疑号码预警,借此拨出1000余个劝阻电话,电话机上的重拨键、免提键和数字键的印迹已被磨掉,全部变成了空白键。
桌上的黑机是电阻员用的市内反诈专线,红机则用于拨打深圳市外的电话。
深圳反诈中心的技术合作或入驻企业
在诈骗案高发期,30余部电脑实时监测,30余台电话同时工作,每天1500多个呼入电话,拨出1900个劝阻电话。
“我一坐上那个位置,基本上电话不离手,都是两边开打。”前电阻员罗丽媛回忆。
“有天两个眼睛一直看着电脑屏幕,最后眼泪不是哭出来的,是自己流下的。”做过电阻员的张永宏手背向外比了一个Y,放在两个眼睛下面,代表两行泪。
最多时团队里有19位电阻员,劝阻时间最长两个月。反诈热线团队扩容又收缩,年轻人来了又走,“压力太大了,待遇又不高,有时候开玩笑说,失业去搞诈骗吧,能赚好多钱。”朱启亮调侃道。
配合反诈专线一起运作的有资金处置组、通讯处置组等。当接警组接到群众拨打的举报热线后,根据内容分到各组处置,如通讯处置组对涉诈的电话号码、微信号、QQ号、网站等封停、阻断,资金处置组联动银行等对受害人转出去的资金紧急止付。随后线索转入侦查组,民警顺着线索追查下去。
反诈骗热线的工作导图
这种关停和冻结会否存在误伤呢?有自媒体曾发布文章称,事主并未遭受诈骗,手机却被公安停机处理。朱启亮分析,这种情况发生,应该是预警到了事主与诈骗分子通话时间很长,可能是反诈人员将诈骗分子的电话错填成了事主电话。
“宁愿误伤和错冻,也不要让老百姓蒙受经济损失。”朱启亮表示。
蛛丝马迹
容易困顿的8月午后,电阻员陈小妹盯着电脑屏幕,弹出一条预警,她眉头紧蹙,完全没留意到一旁的迷你加湿器早已没水了。
预警显示这位事主与被市民举报多次的诈骗分子通话时间较长,预警标注为紧急,她反复拨打事主电话,对方的手机彩铃声播了一遍又一遍。
这是反诈热线电阻员的日常,除了等待,便是研判。
反诈研判中心
8月10日,深圳反诈中心预警到,一名深圳市民正在接听来自境外、疑似诈骗的电话。王玉莹当日值班,她通过热线持续拨打电话,每一次都响至自动挂断,打到第五个,对方总算接了。
“我知道对方是诈骗电话,请放心,我不会上当的。”电话那头,一名男子说完就挂断了。
王玉莹再次拨打对方电话:“这是您本人的电话嘛?”对方回称:“这是我爱人的,她出去买菜,未带手机。”她追问道:“你家有孩子嘛?”男子回称:“有的。”
“这都什么年代了,都是手机支付,哪有出门买菜不带手机的?”王玉莹把情况一说,张永宏质疑道,“有孩子,万一家里出事要联系她怎么办?”一通电话下来,再加上疑似受害人与疑似骗子通话已超过20分钟,王玉莹基本断定,受害人的手机很可能被引导设置成呼叫转移了,所以她直接打到骗子手机上了。
经过调查,事主家住福田区,于是紧急协调辖区派出所民警上门劝阻。等到派出所民警赶到她家时,她已向骗子转了2.4万元。
王玉莹面对的表格上记录着事主电话和劝阻情况
每天劝阻完,王玉莹都会分析诈骗分子的套路,做个小结,积累一个个案例,再与整组同事分享。
尤其深圳又是一个外来人口流入较多的城市,这种流动性也增加劝阻的难度。“很多人租住没及时登记住处,与骗子争夺受害人是争分夺秒的事,得赶快把受害人找出来。”有时候,一场劝阻需要集结各种力量。
去年3月22日下午1点,张永宏发现一起紧急预警,给到的线索只有两个,一是事主与诈骗嫌疑人电话通话时间4026秒;二是事主仍处于通话状态。
10分钟后,电话仍然通话中,电阻员回拨了不下20次。
电阻员们很快展开了头脑风暴:
“一般人没那么好的耐性,至少会感到厌烦然后挂掉我们电话,像这样完全无动于衷绝对不是一个正常人应有的心理行为。”
“知道我们一直在给她打电话,又一直不接,说明嫌疑人很可能在持续恐吓事主,事主内心在挣扎,想接又不敢接。”
“连续通话1个多小时,在人多的地方很容引起注意,要么家里没人,要么已经到酒店开了房。”
“既然呼叫等待业务仍然存在,那就说明这个诈骗团伙并未屏蔽掉事主的短信功能,而且手提着接电话时间长了耳朵会疼,只要带了耳麦看见我们的提醒短信的可能性就非常大了。”
电阻组在研判和拨打电话进行劝阻
经过讨论后,电阻员们一方面加至五台电话以“呼死”的速度轮番回拨;另一方面缩短提醒短信的篇幅,改用更为简短的、接地气的语言匀速推送。
随后,张永宏通知值班民警刘浩然查询事主最新的居住住址和开房记录。一般诈骗分子会欺骗事主,为了保密要去一个没有旁人的安静场所,酒店房间内的电脑方便诈骗分子指挥事主进行大额转账。
就在此时,电话接通了,本以为事主要破口大骂,但是电话那头只有紧张而急促的呼吸声,电阻员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你现在是不是在酒店开房了?”可话语刚落,电话就被挂断。这时候,刘浩然已经查到了事主的开房记录。
等派出所民警赶到酒店房门外,明显听见里面的人在打电话,而且在报银行卡号,民警不断敲门却无人应答。民警阳强国只得让酒店随行的当班经理强行打开了房门。破门的瞬间,事主似乎受到了惊吓,手一抖,银行卡和电子密码器都掉在了地上,阳国强果断上前将手机夺过来,只喂了一声,那头就挂了。
事主坐在床上两眼无神地睁大眼睛,无论怎么劝说都仍然不相信来者才是真的警察,无奈之下,民警只得将其先行带回所里进行反洗脑。
电阻员事后回访事主,才了解到——她当时把十几万的存款都集中到了一张银行卡里面,但对方说钱还不够,要通过贷款来证明其有还款能力。其在银行开通了网银以后,骗子让她赶快转移位置,说她已经被派出所的卧底发现了,说找她的人才是骗子,想窃取她的机密,让她不能告诉任何人,否则将来也要被判刑,事主当时被吓坏了,完全按照对方指示行动。
明暗较量
受骗者以为面对的仅仅是与自己通话的人,但一个诈骗者的背后往往是一个团队,前端负责买证、办卡、中端负责打电话角色扮演,末端负责洗钱、提现。
诈骗团伙也在暗中不断升级话术和诈骗剧本。
这种防不胜防,用电阻员陈小妹的话说,“如果不是做这行,我也可能会受骗。”
骗子善于虚张声势,攻破人脆弱的心理防线,诸如说“假警察会上门找你”、“警察里也有内鬼”、“你的案子是更高级别的人在负责,基层不知情”、“你告诉家人可能涉嫌泄露国家机密,也连累家人坐牢”。
民警朱启亮有次在群众热线举报的线索中发现,骗子冒用的竟然是自己的警官证。“骗子很可能让事主拨打110查,发现确有其人。”他觉得可能是某次反诈热线宣传中穿着警服接受采访,被人记下了姓名和警号。
“深圳一反诈公号的百万粉丝里,说不好一大半是骗子,”朱启亮觉得,做反诈宣传也会纠结,把案例写得过分详细,会被诈骗分子利用、学习,他们一边担心暴露公安反制、反洗脑的话术,一边又要让老百姓学会识别谁是警察,谁是骗子。
这场较量早已暗流涌动。
去年4月的一天,电阻员张永宏发现预警从早上七点就达到高峰,拨打劝阻电话时,事主们一个比一个平静,都表示自己没有受骗。他觉得太不寻常了,“冒充公检法不同于一般诈骗手法,被洗脑的受害人中途醒悟肯定恍若隔世,急需寻找一个倾听者来宣泄心中的苦水。”
他捋了捋状况,表面上假意信服,挂了电话就办理“落地”,即通知基层民警上门找事主,一天有80多桩案件进行“落地”。原来,当天诈骗分子集中实施了呼叫转移,而与电阻员对话的正是诈骗分子。
去年8月,电阻员罗丽媛发现自己桌上的专线出了问题,拨不出去,打进来的没有声音就挂了。紧接着,整个电阻团队都遇到了这个问题,原来专线又被人“呼死”了。此前,专线也被呼死过整整一天。王玉莹记得,公安内线、民警手机也先后遭遇过被呼死的状况。
警方最后找到呼死服务的供应商,但对方也无从获知客户的真实信息,警方以违反治安管理处罚法将他拘留了几日。
“反诈进入到相持阶段,相持久了,谁会获胜?一定不是我们,是骗子,”朱启亮说,“案发量保持不上升,也不下降,意味着时刻都有诈骗案件发生,老百姓是受害者,我们就输了。”
不少诈骗人员藏匿在境外,朱启亮从事反诈这些年,挫败是家常便饭, “去东南亚抓人,包机都包了好几次,但钱没有追回来。”
为了打破相持,反诈热线从追着“打人”到忙着“截钱”,即“冻结诈骗资金流经的所有银行帐户,冻结提供银行账户者名下其他银行卡,冻结诈骗分子国内财产和转移的财产。”
而这些都依赖反诈热线沉淀下来的举报线索,“反诈中心每天接到1500多个电话,80%是(没受骗)提供线索的,举报说接了一个诈骗电话,号码是多少,20%的才是报警的。”
张永宏有天听一位同行说,“一次及时劝阻胜过侦破一起大案”,可是他心里会有疑问,破案有功劳,有嘉奖啊,提前预防了不就没人知道了?“如果是你,你做还是不做呢?”
罗丽媛有类似的困惑,但有时候打着电话,对方说看到过地铁里、马路上张贴的反诈专线宣传,她就会想,做的事都值了。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洁茹和林俊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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