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差点儿没上高中 □张少中

1972年底，我初中毕业。班主任告诉我们，你们要好好准备功课，明年上高中有新的变化：要统一考试、统一录取。我们全公社就招收桂庙中学一个高中班，淘汰率还是很高的。

考试时间是1972年年底，我们郜台公社五六个学校的初中毕业生都集中在我的母校——桂庙中学考试。考试科目是政治、语文、数学、工业知识、农业知识。语文就一个作文题，什么题目记不得了，但我的作文得了几乎满分是肯定的，那是入学后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吴世文亲口告诉我的，也是我能被吴老师任命为班长的资格之一。此为后话。

桂庙中学在那次考试中大出风头，前十名都在我们甲班和乙班，本人有幸忝列其中。后来才知道，那年升高中之所以像模像样地考试，是刚刚复出的邓小平对教育全面整顿的结果。但高中开学不久，也许是两三个月之后吧，出现了一起震惊全国的 “马振扶事件”，并引发声势浩大的“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闹剧。桂庙中学虽地处偏远，也难免遭受一些小冲击。好在我们学校的那些从大城市“流放”的精英级老师，大都持“你批你的、我教我的”消极态度，使我们高中阶段的学习没受到太大影响。

所谓的“马振扶事件”，起因是河南唐河县马振扶中学一名叫张玉勤的15岁女中学生，外语考试时答不上题，就在试卷里写下“我是中国的人，何必学习外文，不学ABCD，照样能当接班人”的顺口溜交卷，事后受到班主任老师的讥讽和批评，一时想不开投河自杀。江青立马嗅出了政治大主题气味，专门派心腹“左棍”谢静宜和迟群去调查，然后就把这个偶然事件上升为重大路线斗争，在全国教育系统开展了一场既轰轰烈烈又空空洞洞更牵强附会的 “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复辟回潮”运动。各地数以万计忠于教育事业的校长、教师和走“白专道路”的尖子学生遭受批斗和处分，导致刚有起色的教育大整顿前功尽弃。

后来我常想，如果不是那次“回潮”背景下的考试入学，如果没遇到那么多教德高尚、见识超凡的老师，如果不是在那五年里学到了一生受用的基本知识，我是不可能在恢复高考后考上大学，并拥有今天这个“小确幸”的。

我的高中入学通知书是在春节前收到的。给我捎来通知书的是本村小学算术老师张连成。张老师去桂庙开会还是办事，顺便带回了我的通知书。

中师毕业的张连成，是我们那一带学历最高的知识分子，人正直，课也教得好，又娶了当地汪氏大姓的女儿，威望很高。我在张浅子小学读一二年级时，都是他教的算术课。他嗓门高，稍嘶哑，抑扬顿挫，听他的课从来不犯困。他有时也教语文，比如教我们学汉语拼音“b”“p”时，他拿一张纸要我们口对着纸发音，发“b”音不送气，纸不动，发“p”音送气，纸动。我们学得很开心，一下子就记住了。他以精彩的启发式教学而声名远播，多次在全公社的教师培训会上做示范讲座。

张老师把通知书递到我父亲手上后说，你儿子这次参加全公社统考，总分排第一，给你争光了,好好供他上学，以后会有出息的。我父亲接下通知书，随便溜一眼就顺手扔到了泥巴砌的条几上，说，现在读书再好也没吊用，还不如早下学早挣工分。他两个弟弟小，家里没劳动力，这个学不能上了。再说，还要花几块钱报名费，不如买个猪娃子养哩。张老师说，你一定慎重考虑一下，这可是关系到少中一生的大事啊。张老师说完，心情沉郁地离开我家。

我在旁边紧张兮兮地听着张老师和父亲的对话，苦恼、郁闷、纠结、无奈杂糅心头——我是多么渴望读书啊，特别想把高中上完。但父亲讲的又是实情，1968年淮河濛堤大决口，特大洪水漫过庄台，两间草屋和简陋家当被冲个精光，家里困难到每天只能吃两顿红芋干子稀饭的程度,而且每顿吃半饱就心满意足了。

那个时代，只要能让孩子有温饱、别冻着、不学坏，就算是很称职、很有责任心的父母了。所以我不想跟父亲多说什么，更不敢争辩，听天由命吧。有了这个基本想法垫底，我的失落情绪很快就平复了。

年初二上午，张连成老师又来我家了。他说，他是来汪堰给他岳父母拜年的，“顺便”来我家坐坐。其实，他是为我上学的事再次专程当“说客”的。这次，他和我父母在弯腰才能进去的厨屋内叙了十多分钟，怎么说的，说了啥，我不知道，但父亲居然同意我继续上学了。临走时，张老师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少中啊，你大（皖北地区对父亲的称谓）你娘供你上学很不容易，你一定要争口气，刻苦读书，不管有用没用，不能半途而废，坚持把高中上完。星期天和寒暑假要多参加生产队劳动挣工分……一股暖流顿时涌遍全身，感动的热泪瞬间奔流，我哽咽着不停地点头，差点想跪下来给张老师和爹娘叩几个响头！

直到高中一年级下学期的一天，父亲让我去北台子张老师家还钱时我才知道，那天，张老师不仅苦口婆心地劝说，还主动借给我家5块钱，作为我的报名费。张老师的义举加上母亲的坚持，我终于在开学第一天，重新走进了情牵意挂的桂庙中学，回到了我心心念念的老师、同学身边。

如今，张连成老师已经作古，他的大恩大德我没齿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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