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里的时光碎片 □赵传兴

两间生产队的小油坊,一块北墙上挂着的小黑板,十几个流着鼻涕的小屁孩,就构成了一个完完整整的班级:一年级甲班。墙壁油乎乎的,窗户上蒙着一层塑料布,雪花不停地从门缝钻进来,冷风更不甘示弱,争先恐后地从墙缝钻进来。

“老师,我的试卷做完了,已经检查一遍了。”七岁的小男孩吸溜着鼻涕,对讲台上的老师说。年轻的女老师走了过来,拿起小男孩的试卷,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转身走回讲台,用红笔在试卷上画了几个大大的“√”,写下红红的“100”,两手举着试卷,对全班同学说:“小新同学感冒发烧请了一周的假,今天刚来上学就考了100分,希望同学们都向小新学习。”班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小男孩羞涩地把头扭向窗外,却看见窗外飘飘扬扬的大雪和教室里的掌声一样热烈。小男孩被雪诱惑了,站起身往外走,女老师轻轻说了声:“小新,等一下。”小男孩站住,鼻涕“哧溜”吹出来,还没有吸回去,一块花色的手帕按在了他的鼻子上。小男孩愕然发现老师漂亮的手帕上有了一团黏黏的黄。那一幕,屋外飘飞的雪花,白白的世界,屋里圆圆脸的老师,浅浅的笑,似神光,定格在小男孩的记忆里,长长久久地闪烁。

2

“小新聪明,学习态度端正,听课认真。”语文老师这么说。

“都把你夸得像朵花样,我怎么一点没看出来呢?”数学老师这么说。

二年级于我,是冰火两重天。语文老师特别喜欢我,对我的表扬每节课都有。数学老师正好相反,对我的挖苦讽刺每节课都有。常常是第一节课我站在讲台上,昂着头,接受全班同学羡慕的目光。而第二节课,我同样站在讲台上,低着头,不敢接受全班同学鄙夷的目光。我自己都感觉,第一节课我是骄傲的王子,第二节课就成了可怜的乞丐。

数学老师的挖苦成了家常便饭,她可以随时随地,在教室里、教室外,办公室里、办公室外,用很大的声音随意训斥我。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当着语文老师的面,当着全体教师的面,一通机关枪似的连珠炮,把我挖苦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我在她的眼里是一无是处的。

幸亏我的自尊心不强,几分钟的难堪之后就忘记了。

整整一年,我的数学课都是冰天雪地,我的语文课都是春暖花开。上帝怜悯我,只让数学老师教了我一年。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毕业以后我曾经很多次见过她,我笑着和她打招呼、说话,她也笑着和我说话,仿佛她已经很大度地忘掉了我所有的不是。而我,也权且忘了吧。此时的她是天使,而彼时的她,是恶毒的魔鬼。我常想,如果把她此时的笑挪一点点给二年级的数学课堂,给二年级时的我,多好。

那两间小小的教室,被我搬到脑海里去了。有时我还会深深浅浅地走进去,默默地坐在后排的座位上,听一听语文老师温柔的声音,看她表扬一个又一个孩子；也耐住性子,听一听数学老师的咆哮,看她批评一个又一个孩子,同时把自己气得面容失色,丑陋无比。

幸好,我还记得语文老师的微笑。

幸好,我早已忘了她的恶言恶语。

整个二年级,我就记住了这么点针眼大的事情。我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你的二年级?如果记得,我祝福你。如果不记得,我同样祝福你。

3

“话说上一节我们说了孙悟空在东海龙宫抢了金箍棒,在阎王爷那里销了生死簿,玉皇大帝把孙悟空召入天庭做了弼马温……”杨老师又在给我们讲故事了。

三年级时,杨老师是别的班的语文老师,兼任我们班的音乐老师。

杨老师三十岁不到,面部有棱有角,很帅,因为常年种地的缘故,皮肤黝黑。杨老师是民办教师,高中毕业,语文教得好。学校没有音乐老师,杨老师喜欢唱歌,就被“赶鸭子上架”,做了我们的音乐老师了。

一节音乐课上,杨老师教我们唱歌,杨老师的歌不好听,我们起哄。杨老师说,你们不想学,以后音乐课我们半节课学唱歌,半节课讲故事,好不好?我们男生一齐鼓掌叫好。

以后,音乐课就成了半音乐半故事课。

杨老师教过哪些歌,我早已忘记了,或许当时就一首都没学会。我却深深记住了杨老师讲的故事。比如《孙悟空大闹天宫》《杨二郎担山撵太阳》《头悬梁、锥刺股》等等。杨老师讲故事是有激情的,他是语文老师,表述能力极佳,声音抑扬顿挫,感情充沛,选取的故事又符合我们的年龄特点,瞬间便抓住了我们的心。

杨老师的故事,我们会在课后讨论,品味,整理,再当作我们自己的故事,讲给其他班的或村子里的小孩子们听。

只需一首歌,一段故事,我们便能度过一节开心的、不比学习的音乐课。正如只需一堵墙,我们挤挤老杠,挤出一身汗,便能度过寒冷的课间十分钟。只需一个膝盖,我们斗斗鸡,便能斗出一身的温暖。

故事大王杨老师的魅力,留存在了我们的记忆里。

三年级这一年,感谢杨老师。

4

四年级时,我喜欢上了班里的一个女同学。

那是一个高个子女生,有着一张白皙漂亮的脸,有着比脸更漂亮的学习成绩。

她坐在我的后面,我们都趴着自己挖泥垒砌的黄泥课桌。我已经忘了是怎么喜欢上她的了。喜欢她的方式、过程却还犹在眼前。学校没人的时候,我用粉笔在墙上写:“某某某,我喜欢你。”写了又擦掉,擦了再写。如是反复,教室后面的墙上被我画得一塌糊涂。我也在纸上写过她的名字,写了就撕掉；也用树枝、草根、手指在地上写过她的名字,写了就用脚踏掉；也在放学的时候不回家,假装和同学一起摔皮卡,等她回家了再走；也决心自己要好好学习,赶上她,超越她,吸引她的注意。

为了喜欢她,还曾被人狠狠打了一顿。班里的某个大个子同学规定:不经他允许,任何男生不准和女生说话。而有一天,大个子同学不在,我和她说话了,三句还是五句。结果被人告密,大个子打了我,打得很厉害。和她说话被打,我很开心。

我以为我会喜欢她到中学,到青春,能够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没想到半年之后,到了五年级,我就移情别恋,不喜欢她了。后来见了她,我为自己的半途而废感到脸红。我曾经问过自己:我是不是一个见异思迁的人?

或许她从来都不知道,她曾是一个男孩子的“初恋”,他偷偷喜欢过她,在四年级的时候曾因为和她说了几句话而被打。因为被打,而留下一段清晰美好的记忆,值。

三十年没见过她了。如果再能见到她,我想和她说一说这段故事,换取我们共同的一个长长的笑。

5

“初中不容易考,你们要像蔡平桂和贾芬旭学习,争取都能考上初中。”语文蔡老师每节课都这么说。蔡平桂和贾芬旭是班里最高、成绩最好的两个女生。

“好好学,考上中专就有饭碗了。考不上学校都回家勒牛尾巴。”这是数学老师每天必说的一句话。我们都曾见过瘦弱的数学老师在水田里扶着犁子勒牛尾巴的耕田景象。

小学毕业那年,并没有什么紧张之处,所有的同学都是一如既往地玩。倒是两位老师紧张了起来。语文老师和数学老师都喜欢给我们做思想工作。不过两位老师都不如我娘会做思想工作,我娘最了解我,最能说到我心里去。我娘说:“你个头小,体力弱,种地干活不行,对象都难找。好好念书,才能有个好饭碗,找个好对象。”我娘只有小学文化,假如她文化程度再高点,她就会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了。

我们在镇上中心小学参加的小学毕业考试。中午我在镇上吃了一大碗凉粉。

很幸运,我考上初中了,总分186.5,还是我们小学的第一名,收获了我内心的崇高荣誉。而我们班的多数同学,都被挡在了中学的大门之外。

我在感谢两位老师的同时,也感谢着我娘。

很遗憾,那一年,不知什么原因,学校的毕业集体照没有照,小学毕业证拿回来几天就丢了,我在小学的五年时光,没有留下任何实物佐证。匆匆五年,恍如梦幻,一去不返。

如果有一张发黄了的老照片,如果有一本写着拼音或词语释义的书,如果有一支已经用了四分之三的铅笔头,或早已没有了墨水的旧钢笔,我便依赖着它们,以它们为地图,为导航,溯回到小学去。

好在时光有情,给我留下了这些记忆的碎片。如瓦砾,如陶片,如断壁残垣,它们记录了人生的精华,浓缩了时光的精髓。纵然零碎,残缺也是一种美好,记忆中的伤痛与愉悦都是人生的瑰宝珍奇,都是一块块甘饴蜜糖。我无数次咀嚼、回味,把甜味无限期延长,用一生的时间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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