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集市上,又碰到了老耿叔。老耿叔在卖麦黄杏儿,他抬头看见我,赶紧捧起一捧麦黄杏,执意让我尝尝鲜,我一再推让,推让不过,就只好跑开了。回头看看老耿叔,他的脸上,是淡淡的失望,心中,又觉得对不起老耿叔。
不过,我依旧高兴。我看到老耿叔面色红润,且有些胖了,这些年下来,似乎并不见老。
于是,我想着老耿叔,想着他的不易,和幸福。
老耿叔,为人厚道、耿直,年轻时,由于早年丧父,家境贫困,娶妻就成了困难。一直到四十多岁,才娶到了一个傻乎乎的妻子。傻妻,给他生了一男一女,女儿大,尚属正常,可在十几岁时,就跟人谈恋爱,那个男人,始乱终弃,最后,不得不以怀孕之身,嫁给了本村的一位大龄青年。儿子小,晚年得子,老耿叔疼爱得很,于是,就给他起了个惹人怜爱的名字:“宝宝”。宝宝小时候,还看不出什么来,跟其他的小孩一样,能够满地爬着玩耍。年龄越大,就越表现出一种傻气了。长到十几岁,就纯然成为了一个傻子,而且傻得够呛。一个人,傻乎乎的,终日在大街上乱跑,见到女孩,就追着打;见到成年的男子,就大声地喊“爸爸”。
于是,村子里就有人说:“都说养儿好,像生出宝宝那样的儿子,那就是伤了天理。”又有人说:“谁喊爸爸,都觉得好,就是宝宝,一喊爸爸,就让人觉得天理难容了。”这些话,自然就传到了老耿叔的耳朵里。老耿叔没有生气,他知道自己的儿子给村人带来的麻烦,他理解村人的心。他只是笑笑,说:“谁家的儿子谁家疼,宝宝虽傻,我疼着呢。”此后的日子里,老耿叔就总是把儿子带在自己的身边。老耿叔走到哪儿,傻儿子就跟到哪儿,傻儿子成了老耿叔不离不弃的“尾巴”。
傻儿子,在后面,不停地喊着爸爸;老耿叔,在前面,乐颠颠地走着。成了周村的一道风景。
可傻儿子,实在是太“捣乱”了,常常给村人带来麻烦。老耿叔没有办法,恰好那一年他在村西买了一片荒地,于是,老耿叔就在荒地上盖起了一所简陋的茅屋,带着他的傻妻和傻儿,搬到茅屋中居住了。
老耿叔在荒地周围扎起了篱笆,开垦,种植了菜蔬和各种各样的果树。菜蔬吃不了,他就上集卖。几年下来,果树,也次第结果了。春天里,他卖香椿芽,卖樱桃;夏天里,他就卖麦黄杏,卖桃子;进入秋天,他就卖苹果了。一年里,总能在集市上,见到卖东西的老耿叔。老耿叔,喜欢喝点酒,所以,每次见到他,总会看到他的脸上红润润的,色彩里,透着一份自足的幸福。有人来到老耿叔的果园边,老耿叔看到了,就在果园里吆喝一声:“接着了。”于是,几个果子,就扔了出来。村里人,吃遍了老耿叔的果子。
每年夏天,回老家,我总会到老耿叔的果园里走一走。有时,看到他正在忙碌着,傻儿子则在果园里窜来窜去,似乎在跟自己“捉迷藏”;有时,则见到老耿叔躺在树荫下睡觉,斑驳细碎的光影,洒在老耿叔的脸上,一脸的安详和幸福。
那一次,我去老耿叔的果园,刚接近果园,就听到了悠扬的京胡声。我知道老耿叔是会拉京胡的,那是文革流行“大办京剧团”时学会的。走近茅屋,老耿叔正拉得入迷,傻儿在旁边,支颐听着,专心极了。见我到了,老耿叔停了下来,傻儿子赶紧喊道:“爸爸,拉,拉……”老耿叔看看我,高兴地说道:“看,宝宝也喜欢听曲呢。”那话语里,透着一份理解和自得。老耿叔赶紧吩咐傻儿子:“去,给你哥哥摘桃子吃。”很快,宝宝就捧着一捧桃子,走到我面前:“吃,吃,吃……”老耿叔又笑了,他说:“看,宝宝也知道让人呢。”
老耿叔,总能从傻儿子身上,找到优点,并因此而快乐着,幸福着。
有几个夏日的夜晚,我在村口的场院中乘凉,场院里还有许多村人。大家嬉戏地拉着家常。夜渐深,正当睡意袭来时,一阵阵京胡声,却蓦然从山上吹来了。于是,就有人说:“听啊,老耿又在为傻儿子拉京胡了。”大家默然,静静地听着,那悠扬的京胡声,穿越夏夜的宁静,似一溪流水,凉爽着人们的心。
一位老太太,忽然感叹道:“哎,什么叫福分啊,自己觉得满足,就是福分啊。”没有人说话。那一刻,那一个夏夜,似乎变得格外纯然而明净——幸福,弥漫了每一个人。而我却觉得,老耿叔不仅幸福,而且还幸福出一份风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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