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收 □ 吴 琼

锄完豆子锄谷子,锄完谷子壅洋芋,壅完洋芋薅玉米苗。几阵响雷滚过,几场冰雹砸落,褐黄色的麦秆撑不住硕大的麦穗,一大片一大片伏倒在地。在这十年久旱、苦甲天下的西北小村庄,眼看这一年雨水充足,庄稼长得秆粗穗饱,不想又是冰雹雷雨连发,着实让人心焦。

发过雷雨之后,隔天的太阳恶毒得很,火辣辣炙烤大地,半人高的玉米苗还未长成青纱帐为农人遮挡日光,在地垄间锄草薅苗时,毒辣的日光如同血红蛇芯,几乎将人吞噬。不过这毒日的烤晒,也会让伏倒在地的青麦秸又直起身子,重新站立等待籽粒饱满。

可夏日的雷雨冰雹绝不会光临一次就罢休,老一辈常念叨说,雷雨是连着发三天。上午的毒日一烤,地面湿气上升,午后雷声又会轰隆作响。如此几日,生长越高的大籽穗就会彻底伏倒在地,直不起身,汁液饱满还未坚硬的麦粒阴在地下,慢慢瘪下去,缩成皱巴巴的瘪麦,再也成不了饱满可人的麦粒。

经受过风吹雨打依然挺立成长的麦子渐渐由褐黄转向喜悦的金黄,微风拂过,麦香四溢,令人欣喜又心焦的夏收近在眼前。

这时候的父亲总是焦躁不安。他早早从集市买来木制的镰刀架、铁青的刀片、油光的磨刀石,并将厚厚一沓刀片来来回回地在磨刀石上打磨得铮亮透光,用布片包起来备用。

母亲发好大盆面,烧热大锅油,揉面、擀面,圆圆的面饼丢进油锅,扑哧泛起一层层油沫,油沫散尽,金黄的油饼浮到锅面,筷子夹着翻,另一边也煎黄了则捞出。整整一大盆油饼晾冷装坛,封了坛口存起来,隔日取一摞出来,金黄酥软,稍带点苦焦味儿的胡麻油,浓香扑鼻。趁着煎了油饼的热锅,还要搅凉粉。水烧开,一边加雪白的洋芋粉,一边用木棍在大锅里顺时针搅拌,到稠稀合适时停止加粉,继续烧锅搅拌,完全烧熟后盛到锅碗瓢盆里晾凉,用野干花、葱末、胡麻油炝几大盆浆水,冷却备用。

似乎是一夜之间,整个田野换上了黄澄澄的布衫,一小块一小块碧绿的杂粮田像俏皮的绣花,点缀其间。那么多麦田赶一块儿转了色,要是不及时收割,再遇一场暴雨耽搁几天,新熟的麦粒就会在麦穗里发芽,不知道又要减产多少,真是要逼死人的节奏。难怪父亲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长吁短叹,稍有磕碰,就要大发雷霆。和别人比起来,我们这个家人多劳力少,十来口人张口都要吃饭,干起活来却只有父亲一个是壮劳力,母亲身子弱,姐姐们出嫁的出嫁,念书的念书,剩下的也是不顶事的小丫头片子。且不说来自劳动力丰富、优越感十足的街坊邻居的冷嘲热讽,关键自家来年日子的好坏都在这收成的薄厚里。那一刻的父亲,苦涩无助却又别无二法地卯足劲预备全力冲刺。

第二天就要开镰了,傍晚时分,一群人热热闹闹拥进家,大包小包摆满台阶。正火药味儿十足和母亲有事没事磕绊的父亲的脸上一下子展开了笑颜,乐呵呵坐在一边擦拭农具。县城上班的大姐、远嫁他乡的二姐、镇上教书的三姐相约一起回来,携带着肉菜果蔬,帮忙夏收,势单力薄的父母亲一下子有了强大的外援。

天还没透亮,一大群人就赶到地头一字排开,手臂挥舞,镰刀划落,一大抱麦子顺势倒进臂弯,三两下,一捆麦子离地,揽放到身后,拣一把出挑整齐的拧成腰把捆扎起来。人往前赶,身后一排排麦捆齐刷刷站立起来。

这样汗流浃背的高强度劳作持续上一两个小时,就需要停歇下来补充体力。柔软的凉粉是提前切好乘在碗里的,浇上水罐里的浆水,黄澄澄的油花,脆生生的葱姜芫荽末,红通通的辣椒油,喝一口浆水酸爽冰凉,吃一口凉粉滑腻细嫩,再来一个酥软的油饼,乏气似乎消解一半。

夕阳西下的时候,暮色中的乡村苍茫而疲惫,地块里全都是撂倒的麦捆。姐姐们继续收割,放学回家的我和四姐也要赶到地头,和父亲合作摞麦垛。我们跑步抱运,父亲将麦捆一捆搭一捆垒成小麦垛,十捆一垛,最上面一捆戴个帽,利水防雨,雨水顺着光滑的麦杆流下,整摞麦子都淋不湿。

这样的收割最多五六日,人多心齐效率高,大多数人家收割还未过半,我们家已经完成了。请假回家的姐姐们各自急匆匆赶回去,剩下地头埂边背阴处很少的遗留地,父母亲则慢慢扫尾。

麦垛在地里晾晒个十来天,趁着哪个周末,姐姐们又会请假赶回来,用三四天时间把麦捆拉运到打麦场。人力车能到的地块还好,转运到地头用车子拉会省不少力,有些山地不通大路,只能靠扁担挑运。就算身体魁梧力气超穷的父亲,双肩总会被磨得血肉模糊,更不用说不经常干农活的姐妹们了。然而深知没有儿子的父母亲在农村是如何地低人一等,也深知大字不识的睁眼瞎们满身莫名其妙的戾气和狭隘自私的欺凌之心是如何地浓郁,姐妹们对父母充满了怜惜之心,便会用超越极限的劳作来抗争和分担。每到晚上,大家的衣服都粘在破烂的肉皮上,扯一下双肩像针刺般疼痛,母亲便会在灯下赶着给大家缝护肩。

当麦子摞成大麦垛稳稳地耸立在打麦场时,一家人的心才落到了胸口,终于赶在雨季来临之前完成了收割!

姐姐们各自回去,父母亲依旧每日凌晨四点起床。父亲先熬一罐浓浓的罐罐茶,“咝”长吸一口,就一口兑了猪油的烙大饼,酥脆喷香又实诚耐饿。母亲喂猪喂鸡,忙出忙进。

喝完早茶,天还黑漆漆的,父亲挑起犁头,拉上耕牛,趁着早起的潮气去翻耕收割完的麦子地块。母亲也会钻进洋芋或者玉米地,一遍遍地除草松土,或者和别人家换工碾场。

犁头划进土地,坚硬的麦茬埋进泛着腥味的黄土下。父亲和耕牛一行不落地丈量着土地的长宽肥瘦,每一块秋后准备下种的地块至少都要这样翻耕三遍。耕犁,打磨,平展展的土地又会蓄满能量,等待新一茬的播种、成长和收获。

两三亩地约莫花费三个多小时,父亲便卸犁回家。这时候,太阳才升起,有些叔伯们则慢悠悠吆着牛往地头走,准备开工。稍作歇息,父亲还要和母亲换着给别人家帮忙碾场。

碾场是一项巨大的工程。整个摊、碾、扬、运的过程细致而漫长,往往从太阳未出一直持续到半夜凌晨,这个工程需人工多、速度快,而且最怕碾场时突发雷雨。六月的天,小孩的脸,当天边的黑云翻滚而来时,大家必须齐心协力将一大场散落满地的麦秆重新收拢,防止雨淋,这样的活一家人根本无法完成,关系好的人家各自组合,相互换工协作才行。

挑一个天气好的周末,姐姐们再一次赶回来,我们也不用上学,家里劳力多,加上换工的人家,可以碾自家的场了。

碾场前两天就要准备好多吃的,母亲在厨房里整天忙乎着,蒸大馒头,煮腊肉,焯萝卜片、洋芋片,择菜,擀面条,所有东西都备齐全,正式碾场的一天,二三十人的饭菜即做即熟。

一捆捆的麦捆重新解开,薄薄地摊铺满麦场,称为“摊场”。“摊场”要赶早,摊开后趁着朝阳晾晒俩时辰,晒到麦秆里的潮气散尽,脆干易破时才能开始“碾场”。一二十人在打麦场内围成圆圈,麦捆从里往外慢慢铺开,中间最厚,依次慢慢变薄,大家一边干活,一边相互插科打诨,调侃说笑,有好歌喉者还会现场引吭高歌,说说笑笑,好不热闹,气氛倒是好过平日各自忙的孤寂和沉闷,也可能是一年忙碌期盼的成果就在眼前,喜悦的心情驱散了辛劳的苦闷吧!

趁着大家“摊场”的过程,母亲在家里热好馒头,把提前焯得半熟的菜片加上腊肉热锅煎炒,加水烧煮,待到麦子摊开晾晒,大家聚在院子里用早餐。好多人围在院子四周,有半蹲的,有坐在台阶上的,也有倚着门框斜站的,各自端碗,嚼馒头,吃烩菜,说说笑笑。

麦场里,卸了车厢的拖拉机头带着碌碌一圈圈飞驰碾压,个把小时后,车停下时,用完餐的众人又一起上阵,用铁叉快速翻抖,将麦秆翻松散,好让车子碾压时麦粒都轻松从麦穗中蹦出,也让麦秆碾压得更柔软,给牛羊当饲料时更有嚼头。翻抖完,车子又绕圈飞驰,众人围着麦场由外往里用铁叉挑拣出已经落尽颗粒变得软烂的麦秆,将它们重新垒垛,留作草料或燃料。

这样的过程一遍遍重复。直到夜幕降临时,一大场麦秆全部摞成了秸秆垛,打麦场中间堆着硕大的金黄色麦粒堆,众人拿着木锨步调一致地一锨一锨,将麦粒朝空中扬起,使风车朝着麦粒扬起的方向使劲吹,落下来时麦粒和草皮土渣会赫然分明。这时候,我和姐姐们的任务就是合作将处理干净的麦子用簸箕装进麻袋,而父亲将我们装好的过百斤的麻袋一把拎起甩到肩上,一趟趟肩扛着运往坡上的家中,再囤进麦拴。

麦拴是提前用麦杆一圈圈拧编成的,透气,结实,防腐。长在地里时,麦杆托着麦穗,打进仓里,麦杆包着围着麦粒,麦杆烧成灰化作肥料,孕育着新芽成长为新的麦子,这么一圈圈的轮回,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所有的麦子倒进麦拴,劳累了一整天的人们在月光下哧溜哧溜吞吃面条,最后一口浆水汤饮尽,众人散去,新的一天早已开始。父亲躺在檐头下的摇椅上,吐着长长烟圈。家里的麦拴高的要冒出来了,十来口人的吃穿用,丫头们上学的费用,都可以不用发愁了,此刻父亲的心里是安逸而满足的。

乡村的夜晚高远而明净,月光洒照,星辰闪烁,有虫子高高低低地吟唱,有青蛙呱呱咕咕地叫唤,白天色彩分明的地块都掩映在夜色中,分不清哪里橙、哪里绿,就像夜色中沉沉入睡的人看不出善恶美丑,只有巨兽一般的群山巍然耸立。那些山像一只只贪婪而残忍的巨兽,吞噬掉一辈又一辈人的青春、力量和时光,逼着他们操劳一生,永不停歇,又困顿着他们原地转圈难以逃离。

可能夜色中的人们并不会在意这些,疲惫至极的男女老少很快沉沉入睡,乡村的夜晚彻底陷入沉寂。然而那些沉重的日日夜夜,那些父母用汗水浇灌透的土地和生活,都曾逼迫着我们加速奔跑。那一个个父母艰辛播撒的年月,那一个个一家人齐心协力完成的夏收季,也都曾经坚定地支撑着我们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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