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兴奎
农历的五月初,正是一年中草木最繁盛的时节,一眼望不到边的大塬上,除了即将成熟的麦子和麦穗托起的房舍和老墙之外,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草色。路边上的满天星、矢车菊、蒲公英和马兰还没有开败,地头上的打碗碗花和刺蓟花已开始接茬。几个月前餐桌上稀缺的荠菜、苜蓿、苦苦菜和扫帚苗,转眼间已经长成了高晃晃的柴草。好不容易遇上一个节日,好像没有一个大人在意。有人在私下里抱怨说,过年时肠子里积攒的那点油水,早让粗粮和野菜给消化得一干二净。再不想办法改善一下生活,这夏天还怎么过。
夏收前的农事一点也不轻松,修补农具、清理粮仓、喂养牲畜、硬化碾麦场,家里人忙得颠三倒四,哪有心思过节。距离端午节大概还有一周时间,四五年级的女孩子就开始在私下里相互交换丝线,男同学则商量着放了学去某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摘些粽叶。班会的时候,喜欢上纲上线的班主任老师用教鞭敲着桌子说,不管是男生们的小偷小摸,还是女生们的小资小调,都是封建思想的余毒。受到批评的同学虽然当场没有驳辩,但背后没有一个不抱怨的。老师这叫站着说话不害腰痛,要是我们大家能都够像她一样胳膊腕上有手表,脚上灯皮鞋,我们才懒得在自己的胳膊腿上缠那些花花绿绿。
几天之后,女同学的脖子和手腕上开始出现不同颜色的花线绳。有为数很少颜色透明的塑料筋绳,有绣花、扎鞋垫、做枕头顶子用的彩色丝线,还有用写字的红蓝墨水染的棉线。棉线的颜色不如丝线和城里买回来的尼龙绳漂亮,遇上体育课或者集体劳动,绳子勒过的地方就会被汗水浸出一道黑灰色的印子。对于生活单调的孩子们来说,棉线和的绳也是花绳,有总比没有强。那段时间,班上那些名字里带花、带草、有叶、有果的同学,因为这些花花绿绿的线绳,在灰沉沉的教室里像满天星一样活跃。
经过大人调教的女孩子,不仅会用陀螺合花绳,用棉线排粽子,而且还会用棉布纳绌绌。那些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不单是庄稼地里的能手,也是做针线活的专家。桃子、葡萄、青蛙、蝴蝶、螃蟹、蜘蛛、十二生肖、家畜家禽、鞋帽肚兜、烟袋针扎,天上飞的,地下跑的,家常用的,没有她们做不成的。
端午节早上,低年级同学的头上、肩上、前胸、后背、衣襟,鞋上,全是平常见不到的耍活。带斑纹的老虎,红眼睛的兔子,张牙舞爪的龙,丝丝吐信的青蛇,张着翅膀的蝴蝶,棱角分明的粽子,看上去一个比一个鲜艳,一个比一个精致。中午时分,放学时间还没有到,告状的就找上门来了,说是张三从背后揪了李四身上的葡萄,王五用一只老鼠换走了赵六的一条大龙。听了半天,连老师都搞混了。不就是个布做的耍活吗,谁耍不一样。不信,大家试试,改天上学的时候放在自己家里,保管没有一个人去偷。
高年级的学生何尝不喜欢这些好看又好闻的香包,但要在胸膛前挂个大耍活,谁也不好意思。几经变通之后,大香包换成了小挂件,明处挂的系到了暗处。除了花线绳之外,在纽扣系上丝线,把耍活别到衣服里,留半截穗子露在衣襟下面。看上去像老头们别在腰里的烟袋和老奶奶衣襟里面面的针扎儿。
包粽子用的芋子叶,长在偏远的芋子壕里,芋子是集体的财产,虽无专人看管,但不允许任何人随便摘。经过反复观察,总算摸清了看芋子的人的出行规律。晌午天气热,路上行人少,动手比较有把握。谁知,没有遇见活人的我们,却让死人给吓了回来。
艾蒿是草也是药,说是别在门楣上可以辟邪,可谁也没有试验过。既然老人们这样说,自然有它的道理。挂艾蒿是过端午的旧俗,日子过得再穷,门前也不能少了艾蒿。门上别的艾蒿颜色比青蒿白,枝干比白蒿粗,味道比臭蒿香。我们找遍了村子里所有的地方,见到了蒿子、灰条、野葡萄、刺蓬、老鼠他大舅,就是找不到过端午用的艾蒿。开药方的先生爷家后院里倒是种来着,可人家的艾蒿是用来治病的,温经止血、散寒止痛、祛湿止痒,艾蒿的功效多了,给你说你也不会懂。再说,村里那么多的庄基和窑洞,先生爷后院里的那点艾蒿,怎么能送的过来。东边不亮西边亮,塬上没有山里多。端午节一大早,北面九龙川里上来几个专门卖艾蒿的,五角钱一把子艾蒿,连窗上别的都有了。等到太阳出来的时候,村子里外,到处都是九龙川里艾蒿的味道。
麦子还没有彻底熟透,家家锅里差不多全都是又黑又黄的粗粮。有关端午的传说,和好几个投江的名人有关,说是把粽子扔到江水里,就能保全投江人的遗体。投江的人已经死了好多年,大家把准备投往水里的粽子端到了自己的餐桌上。住在西坳里的老朱是从陕北逃难来的外来户,他最拿手的农活是在收了麦子的地里种糜子。老朱种的糜子不是烧米汤吃黄米干饭的糜子,而是端午时做黄米焖饭的用的然糜子。老朱家自留地里种的然糜子除了留用籽种,绝大多数换了别的粮食。老朱人实诚,糜子米收拾得干干净净,换粮食时从不和人斤斤计较,村子里焖焖饭的黄米差不多都是到他们家里换的。时间一长,村里人都唤老雷叫然糜子。
焖饭是一种美食,是美食就有美食的讲究,做焖饭的人得把黄米的稀稠和软硬弄合适了,不然的话,这端午节就叫没过。母亲说,黄米下锅的时候,要保证一碗黄米三碗水的比例,烧开后要用小火焖,焖到表面结层后,用勺子舀掉锅里多余的汤,继续用小火再焖,一直等到黄米爆开,米中无汤,做出来的黄米饭才叫好吃。放学回家,远远闻到黄米饭的味道,顾不得舀水洗手,端起碗拿起筷子就插,吃了半天,这才发现碗里没有加糖。糖是经过稀释的蜂蜜,抹了蜂糖的黄米吃到嘴里成了另外一种滋味。尝到甜头的我,一连吃了好几碗,才把问题从根子给解决了。
夏收开始的时候,那些别在门楣上的艾蒿已经干得不像样子,但布绌绌上洒的香草味和黄米焖饭留在肠胃里的甜味还没有彻底消失。看着地里纷纷倒下的麦子,我心里盘算着,老朱家的自留地还会不会继续播种能做黄米焖饭的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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