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不信你们去问李中平,我不但没骂他,没打他,还叫他拿六根红苕走,六根哪,一半哪!他没拿,是他各人不拿的!这表明,在他面前已站了阴间来的警察。我祖父去偷他红苕,是多少年前的事啊,那时栽下的树,都有水桶粗了,那时生下的娃,都成老人了,杨大双怎么还记得?很可能,不是他记得,是我祖父记得。据情形推断,我祖父李中平,在阴间已熬出了一官半职,否则不能调动警察。杨大双的喊冤没起作用,他喊着喊着就断了气,眼白外翻,嘴大张着,舌尖顶住下齿,看上去是被那个“冤”字卡死的。但那些上了年岁的人都说,杨大双不冤。李中平是村里难得一见的好人,所谓好人,就是知道害耻的人;他爹妈是得梅毒死的,上辈有了污点,下辈人要洗,需付出艰辛的努力,李中平就很努力,他去偷,实在是为了活命。杨大双当然知道他害耻,若成心帮他,尽可以躲在暗处,让他安然离去,但杨大双没这样做,他让李中平发现自己,还叫李中平多拿一根:并非真心让他多拿,只是为了羞他。他不知道让一个人羞愧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比打和骂还可怕。何况李中平这一死,还带领他女人也跟着死了,只把儿女扔在世间……
幸亏冉大娘在我母亲坟前跟我母亲吵架的时候,离杨大双死还有数十年光阴,否则想想那情景,真要把人吓晕。不过当时已经吓得我毛骨悚然了。越是惊悚,越想听。可惜的是,柏树林里发出沙沙的响声。那是黄昏降落的声音。山里的黄昏是和黑夜连在一起的,黄昏是黑夜的头发。冉大娘抽空擤鼻涕时,才发现黄昏逼到了跟前,她只得匆匆收尾,说:×婆娘,恁早就死了,没球得出息!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口气,听了直叫人心寒。然后冉大娘脚步一撤,沿着一条干沟朝山下走。夜色追着她跑。我不知道冉大娘是否有头痛的毛病,头上老是缠着青布帕子,大热天也缠,这时候,深青的夜色在她头上层层堆积,堆得那块帕子像有丈多高,远处望去,冉大娘就只剩一颗头,那颗头摇摇晃晃,急速地奔向缭绕着人烟的村落。
从那以后,我就天天盼着在我母亲坟前看到冉大娘。我想听冉大娘说出我们家更多的事情,比如我祖父祖母死的时候,我父亲和两个姑姑有多大?他们是怎么活出来的?两个姑姑又是怎么嫁的?两个姑姑的境遇天地悬隔,大姑嫁到了对河的马伏山,那个穷法,真是不堪言说,前两年大姑父到我家来过,是来找粮的,穿的那身衣裤,到处孔孔眼眼,给人的感觉是他啥也没穿;二姑嫁到了坝下,不仅有吃有喝,还能生病。在我们那一带,吃不下饭了,只能躺床上了,气喘得有一口没一口了,才能说自己生了病,可我二姑分明能吃,能睡,能干活,我们去看她,她摆龙门阵摆到高兴处,还接连不断地打哈哈,但她总是说:我病了好些时候了。生病成了一种身份。难怪有一阵子,我特别想生病……此外我还想从冉大娘那里知道:你以前说我母亲嫁过两次,第一次嫁给了谁?你说我母亲要把我父亲弄死,怎么父亲没死,母亲却死了?
然而,接下来连续九天,我放学后都没看到冉大娘。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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