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释义 传统中国的“科学”与生活世界

□讲解 于钟华 整理 彭闽湘

今天想跟大家探讨这样一个课题：中国古人和世界打交道，有没有它的科学方法？中国古代有没有科学？

一、格、物

格物，《大学》里面说“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孔子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也就是十五岁的时候，开始有志于学，这个时候读的书就叫大学。大学是相对于十五岁之前的小学来的。

古代的小学，包括两大方面内容，一个叫洒扫问对。洒扫指家务活，待人接物是问对。包含的意思是人生一些比较美好的习惯是要在十五岁之前养成，然后它会影响你一生。第二个内容是我们今天称为“小学”的内容，包括音韵、训诂、文字三大块，也就是识字，但是古代的识字和今天的识字是两码事。洒扫问对和识字合起来，是十五岁之前小学学的内容。

古代所谓大学，指的是大人之学。学什么？从格物开始。我们现在讲大学之道，讲内圣外王，是把它分成两段，后半段“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外王；前面“格物、致知、正心、诚意”，是内圣部分，讲修心。

事实上，格物致知是中国古代的科学。只有有了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和这个世界打交道才能够谈得上正心、诚意、修身。所以我们讲“格物”释义，某种意义上可以取名叫格物入门。入的是传统中国古代的大门。

那么在中国古代，格物之格到底怎么回事。《说文解字》解释“格”：木长皃(貌)，“长”可以读：长（cháng），也可以读长（zhǎng），两个读音代表了两个意思。如果是木长（cháng）貌，应该怎么解释？有一棵树在那里，我量一量它的周长、高度，树冠有多大？根有多深？愿意的话，还可以锯开看一看树龄……这些好像类似于今天物理学的内容，就是现代科学能够测量的，通过一个长（cháng）字全部表达了。如果换一个读音：木长（zhǎng）貌，这个学问就大了，它牵涉到我们要研究这个树如何种下去，合适它的土壤，然后树间距等等，它包含了如何使一个事物生成、成长的过程。把这两个合起来，其实就变成了人和这个物体打交道所应该具备的知识，这个叫“格”。

第二个字是“物”，《说文解字》解释说“万物也”，天地之间所有方面都涵盖在这个字里。物的左边是牛字旁，“牛为大物，天地之数，起于牵牛，故从牛”。“从牛”的意思是指，物的这个意思，最内涵的表示，是在牛的身上。换句话说，如果你了解了牛的意思，就了解了万物的意思。了解了万物的意思，和万物打交道就会游刃有余。

《说文解字》对牛的解释是：“大牲也。牛，件也；件，事理也。”隐隐约约觉得它好像想说一个什么东西。这牵涉到中学时候，我们学过的一篇课文《庖丁解牛》，庄子写的一个寓言故事，他写这个干嘛？

二、庖、丁

《庖丁解牛》的庖丁，之前我们会认为他是中国古代一个宰牛的人。

我们来看一看，中国古代三皇五帝的第一个人，叫庖犠氏，又称伏羲氏。庖犠氏对中华民族有两大贡献，一个是形而下的，庖犠氏力大无穷又善游泳，所以先民的渔猎是从他开始的，第二个，因为那个时期洪水泛滥，人类住在哪里才能避开水灾？必须在一个比较高的地方，怎么样去测这个高地呢？就出现了一种叫做“中”的仪器，这个“中”测算的原理是什么？于是庖犠氏创制了八卦。

“丁”其实是天干地支里的一部分。地支十二个，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天干十个，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天干就是指天干的活，“干”指主干。天干的什么活？天上有太阳照耀大地，有白天黑夜，有四季轮回。天干的活儿就是让万物生长，万物生长靠太阳，万物怎么生长？我小时候泡过黄豆芽，就观察，发现黄豆慢慢长出芽儿，上面带了一个壳，那个壳叫甲，就是一个事物在发芽的时候，初级、初期的状态。等到再往前面长一长，这个壳开始去掉了，壳去掉的黄豆芽长得像“乙”。但是在乙的状态，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一个黄豆芽还是一个绿豆芽，还是一个什么苗，再往前面长一部分，就到了“丙”，这时，它是一个什么事物，开始慢慢显现出来。再往上面继续长，那个杆儿越来越长，变成“丁”，丁又是亭亭玉立“亭”的本字……我拿黄豆芽来说这个事，其实人的孕育也是这样一个过程，世间万物成长也是这样一个过程，“壬”是怀孕，“癸”是指八水汇聚，给它一个环境，小豆芽开始长得好起来，然后下面是甲。就构成了天干。

所以庖丁的意思是一个已经长成了执守、践行庖犠氏理念，按照庖犠氏的方式、方法做事的人。而《庖丁解牛》整个故事讲的就是庖丁如何继承庖犠氏的方式来解牛的。

解是什么意思？解，最简单的说法：我这个鞋带系上以后还要解开，你能不能拿把剪刀咔嚓剪断？解开和剪断的区别，解开的鞋带可以持续使用，对鞋带没有伤害。后来有抽象的意思，比如数学、物理的解题，解心结就更抽象。庖丁解牛，为什么要解？回想一下这个寓言。

三、学、习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有节奏，而且是很高级的节奏。所以文惠君看得眼都直了，然后感叹“嘻，善哉！技盖至此乎？”太牛了，你的技术怎么能够达到如此神妙的境地呢！

结果庖丁说，“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也。”他潜含的意思是：文惠君，你老人家说错了，我这玩意儿不是技术，我所好者道也，进乎技也——把道运用到技术里面来了。我们现在变成了一个词叫“技进乎道”，说技术熟练到一定的程度可以进入道。错！就是因为这样倒过来了，所以中国古代的很高妙的、庖犠氏所创的中国人做事的智慧——格物的方式给弄丢了。

庖犠氏开创的方法可不是让你技术熟练，他是让你能够得道。现在讲“道”大家可能觉得有点悬，尤其是研究自然科学的。你看庖丁接着讲，“良庖岁更刀，厨庖月更刀”，就是说，比较差的宰牛人，这个刀交给他，一个月要更换一把，水平不错的人，一年也要换一把刀，但是到我这里，“臣之刀十九年矣”，这还不算，他下面吹了个牛：“而新若发于硎”，好像是从磨刀石上刚刚磨下来一样。换句话说，再过十九年，他这个刀永远都是崭新不旧的。大家想一下，是不是有点类似刚才我们说的解鞋带的意思？解过以后对这个事物是没有伤害的，它可以重复使用，是可持续发展的。

然后文惠君就觉得很奇怪，说你这个刀是怎么用的？庄子说了很核心的两句话，“依乎天理，因其固然”。庖丁给文惠君讲，我当初学宰牛的时候，整整有三年的时间，每天都在这里琢磨牛到底咋回事儿，“所见无非牛者”，看天地世间万物全都是牛。你们有没有过这种经历？不疯魔不成佛，别人都忙着在那边宰牛，他忙着在那边思考。

这里首先说明了一个中国人做事的方式。这个方式是《论语》里面强调的“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学”指的是比较理论化的学习，“习”是一个偏重于践行、操作层面的东西。习，“数飞也”，本义是动物学东西是这样学的，老鸟教小鸟，不会先讲空气动力学，它只要飞一飞，下面的小鸟也扑棱扑棱，慢慢飞到树上，这个叫习。人类学习不是这样，是先讲原理，所以叫学而时习之，也就是学的优先性在这里面体现出来。

这个是中国人做事很重要的一点。比如我常举的一个例子，中国人吃饭用筷子，写字用毛笔，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吃饭用刀叉、写字用硬笔。刀叉和硬笔，不用学，拿过来就可以用来吃饭、写字。筷子和毛笔不行，毛笔要先学笔法，先学如何用，然后才是如何写好，有一个入门的门槛。你要说筷子好像不用学，人人都会，那是我们一直在这个境遇里面，不信找个外国人试试，你手把手教,看他要学多久才会用。

四、道、理

回到庖丁解牛。“牛”，《说文解字》说它是个象形字，“角头三、封尾之形”，像的是牛的内在筋脉之形。如果了解牛的筋脉之形，那么你在解牛的时候沿着“依乎天理、因其固然”的方式下刀，“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刀始终在筋脉的空隙里面走，是不是像鱼在水里面游泳一样，所以三年后庖丁开始解牛，这一解不得了：“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其实庄子想告诉我们的意思是，作为一个中国人，作为一个庖犠氏的后人，做事的方式应该像庖丁解牛的方式一样。如果你能够找到世间任何一个物体它内在的理路，沿着这个理路和物体打交道，那么你就会像鱼在水中游一样，像庖丁的刀一样，游刃而且还有余地，这样的一个做法，是中国人做事的一个科学的世界。

这个科学世界讲的“牛”，其实就是“事也，理也”。理是什么意思？这牵涉到我们老祖宗讲的“道”——即中国古代追求到的真理。道和世间万物又是一个生成的关系，“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因为是生成的原因，道生成万物以后，又在万物之中，就像父母生育子女，基因也遗传在子女身体里。那么道遗传在万物里的那个基因是什么？中国古人在切玉的时候，发现玉里面有纹理，于是就用玉里边这个“理”，命名道在万物里面所呈现的基因。

这样就发现，我们和这个世界打交道其实就三个部分。第一，人和非人的存在者打交道，依理而行，做起事来就会轻松、游刃有余。第二，和自身打交道，找到身体里面力量的“力”，古代理、力发音相同。《说文解字》力：“筋也，像人筋之形。”如果你能够把人体里面的筋脉搞清楚，把“力”理顺，这个人会呈现出健康状态，变得有力气、有力量。第三，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上天也赋予它一个“理”——即人世间的“礼”。所以如果你和物打交道，能够依理而行，则游刃有余；你和自己的身体打交道，能把筋脉调理顺畅，就会获得一个健康的身体；人与人之间如何打交道，按照礼仪去做，便其乐融融。这样，它里面既包含有科学的世界，我们生活世界的方方面面也能迎刃而解。

所以格物，就是要像庖丁解牛一样，按照庖犠氏所创建的这种方式来做。这样我们在这个世界里面，既过得自由自在，同时又能够永久的存在。一切哲学家在研究这个世界、研究人类的时候，所要考虑的问题，就像康德的最后一本书叫《论永久和平》，希望人类能够获得幸福，又能够永久的存在。这其实就是中国古代的智慧。

（据于钟华博士在电子科技大学讲座内容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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