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 痛□吴真谋

山子八岁那年，父亲死了，是母亲一泡屎一泡尿把他拉扯大的。

山子也争气，读书用功，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县城工作，现在某单位的局长。

山子的母亲在乡下生活，离县城七八十公里，说远也不远，说近也不近。山子呢，是个孝子，怕老娘寂寞，无论工作多忙，一个月总要回家一次，和母亲吃一顿饭，陪母亲聊聊天。

可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现在，不知怎么的，山子特别忙，也不知忙些什么，过去，一月回家一次，渐渐的，改为两月回家一次，后来，一个季度才回一次，现在至少半年才回家一次，有时候大半年才回一次。

这天，是个礼拜天，山子想又有大半年不回家和母亲团聚了，该回去一次了。于是，他上街特地买了母亲爱吃的板鸭、猪头肉、芹菜和一些肉圆，坐上小车，朝老家的方向开去。打从山子有记忆的那一天起，母亲便是个忙人，打柴、烧锅、担水、砍猪菜、煮潲、扫地、放牛、喂猪……还常常到田地里种水稻玉米之类的农作物。尽管忙得团团转，母亲还是常常想念着山子，手里常常拿一个烤得香喷喷的红薯或一个红红的圆圆的桃子：

“山子，红薯香香的，喜欢吃吗？”

“喜欢，山子喜欢吃香的。”

“山子，桃子甜甜的，喜欢吃吗？”

“喜欢，山子喜欢吃甜的。”

“山子长大了想谁？”

“想娘！”

“山子长大了想做什么？”

“考大学。”

后来，山子长大了，考上大学了，是大学生了，又整天泡在学校里，泡在知识的王国里。那些语法啦、句子、单词、听写、默写、作文啦，把他的脑海塞得满满的，把母亲在脑海里也挤跑了，甚至连做梦也没梦见过。他觉得心里十分痛楚，十分内疚，总觉得时时对不起母亲，对不起母亲如大山一般炽热的爱抚。有什么方法可以补救呢？他想：如果自己毕业后，分配了工作，有了钱，头一件事就是给母亲买一套全新的的确良衣服、几斤上等蜂蜜，因为母亲经常咳嗽，并每月给母亲100元零用钱……

想到这些，山子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大半年的时间不到，母亲比过去显然瘦多了，腰也比过去弯了许多，眼睛凹陷，像两个无奈的伤口望着他，山子把手里的东西扔在地上，上前紧紧抱住母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中午，吃午饭的时候，山子不断往母亲碗里夹肉，而母亲吃得很慢很慢。突然，山子见母亲放下碗和筷，双手压住肚子，头也勾得低低的，山子问，娘，你怎么啦？

“胃痛，这老毛病又犯了。”

山子说，娘，我送你去医院吧，彻底检查一下，现在我有钱了，不像过去了。

“不去，压压它就好了。娘年纪大了，不想去医院遭那份罪，娘闻不惯病房里那种味儿。”

无论山子怎么劝，母亲就是不答应去医院，山子也没办法。吃完饭，给一些钱给母亲，又坐上他的小车回县城去了。

谁知回去后不到一个月，母亲就托人打电话，说胃痛又发作了，疼得比较厉害，希望山子回去一次。

山子在想，这次回去无论如何也要劝母亲去医院检查一次了，不能由着她老人家了。

可令山子感到奇怪的是，他刚到家门口，母亲就从屋里走出来，笑眯眯的，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娘，你的胃……”

“现在它不痛了，早上痛得厉害，我用双手用力压住肚子，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它就不痛了，这办法真管用，比吃药还灵！”

听母亲这样说，山子一颗心也就放下了，也不好意思再开口劝母亲去医院检查了，和母亲一起吃完饭，说了一会儿话，单位还有一些事儿需要处理，山子就回县城里去了。

山子万万没有想到，这一次回县城后不到二十天，母亲又托人打来电话，说胃痛又发作了，这一次比上次要疼得厉害，用双手狠狠压住也不顶事了，还是痛……

无奈，山子只好又一次回去。半路上，他想，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带母亲到医院检查治疗了。就是拖，也要把她老人家拖上车。

回到家，山子意想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只见母亲在门口迎着他，脸上的表情很坦然，甚至还有一丝喜悦，一点儿痛苦的痕迹也没有，双手也没有压住肚子。

“娘，你的胃？”

“见到你，它又不痛了，你说怪不怪？”

山子有些疑惑，但又找不到真正的原因。他想，胃痛这东西，时好时坏，时发作时停止，这种现象也是正常的，母亲的胃痛发作时托人给我打电话，而我回到家需要两个小时，在这两个小时里，说不定母亲的胃痛又停止了呢。想到这里，又看看一脸清瘦的母亲，山子也不再说什么了，和母亲吃了饭，陪母亲坐了一会儿，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一听，单位有事，山子只好和母亲道别，回县城去了。临上车时，母亲送山子一截，母亲的右手牵住山子的左手，像小时候一样亲切。母亲没有说一句话，上了车，山子转过头，见母亲的眼眶里有些湿润，但眼泪没有掉下来。山子鼻子一酸，差点哭了。

……

这天，又是星期天，山子刚起床，手机响了，一听，又是母亲托人打来电话，说胃痛又发作了，这次，不同前两次，可能有生命危险。山子算了算时间，这次距离上次仅十二天。看来，母亲的胃病到了非治不可的地步了，这样反复发作，迟早会要了母亲的命。

山子的小车刚驶进村口，就看见大榕树下有个黑点站在路中间，山子到前一看，不禁惊呆了：母亲！

山子下了车，把母亲拉到榕树下，急急地问：“娘，你的胃痛怎样了？”

“我根本没有胃病，都是骗你的。”

“什么？！”

山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呆了一会儿，慢慢问：“娘，你为什么要骗我？你没有胃痛，为什么要装呢？”

“我不说我有胃痛，你能十天半个月回来一次看我吗？娘今年八十三，一个人住三间大瓦房，多寂寞呀。你爸走得早，我连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你工作又忙，大半年才回来一次。娘没几年活头了，想在闭眼之前多看看你，所以，就骗你说我有胃痛，这样，你就能回来……”

母亲的话还没有说完，山子已经紧紧抱住母亲，好久好久都不松开，眼泪像掉了线的珠子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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