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中的母亲

□马可非

世界上有一种最美丽的声音，那便是母亲的呼唤。——但丁

这两年总是想说些什么写些什么，思想总是不由自主地走进回忆。

我的母亲八十有五，身体还算硬朗，腿脚也很灵便，虽有些眼疾，但看东西依然清楚，唯独耳朵越来越背。

我们兄弟姐妹五人，我排行老四，兄弟中排行老二。听母亲讲我有个二姐叫芳芳，五岁时胸部长了一个恶疮，因庸医误诊，不幸夭亡。母亲伤心至极，总是在回忆中寻找那份丢失的牵挂和遗憾。她时常给我们说：“我那二女儿活着时也五十多了，她小时候太懂事了，迟早我和你爸干活回来，她就会拿来笤帚让我扫扫身上的灰土，我们高兴了，她就欢欢喜喜跳啊笑啊……我们不说话或者不高兴了,她就静静坐在一旁,用手支着下巴,静悄悄地看着我们……

母亲总生活在回忆之中。总喜欢咀嚼我们的童年往事。她老人家不喜欢闹市，令她魂牵梦绕的总是乡下老家。她说,老家有一帮说话的人,还有半分空地，可以种些蒜呀韭菜呀茄子萝卜等。每到开春,她就忙着地里的事，我们劝她休息,她说做了一辈子农活了,不干反而不舒服,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权当城里人跳舞、锻炼。

母亲八十多岁了,走路干活还很利索,就是耳朵背,听什么东西都打岔。她着急,说话的人也着急。看她乱接话茬儿,我们便笑。她看我们都在笑,便也笑了。她总是眯着眼,充满幸福感地听着我们说话,准确地说,是看着我们说话.难怪乾隆皇帝感慨地说,不聋不瞎,难以当家啊!

城里屋子有暖气,天冷了，我便把她接到城里来。老人刚来几天还坐得住,时间一长就闷得慌。因我平时出差多,爱人也忙,没人陪她说话,她便和小妹住在一起,帮小妹摘菜做饭扫地带孩子,就图个有事做。母亲和小妹聊天,总是那么随性随心,如小河流水，情意绵绵……

母亲回老家后，妹妹给老人安了一部电话。但母亲不爱打电话,也不会拨电话号码,总是把电话放在枕边外出做事,有时碰巧听到铃声，等到电话接通了,这边声嘶力竭地喊,那头的母亲总是问：“你是谁?你说啥?”或者是：“电话怎么没声音……”她耳朵背了，听不见,有时候逮住一个声音,还张冠李戴叫错了名字。但我们知道，只要电话通了，母亲便一切安好。这就够了。

母亲没念过书,外爷也不让她去念书,说女娃念书没用。她的几个堂妹去学堂念书时,她只是偷偷看着,外婆去世不久，外爷又给母亲娶了一个后妈。后妈说话声大,好吃懒做。每到冬天,后妈便指派母亲给她烧炕,晚上睡觉时却又不让母亲挨她,稍有触碰,就用手狂抓。母亲梦中被抓醒,一看,身上已全是红红的血印。母亲不能哭也不敢哭,只是畏怯地蜷缩在炕的一边独自流泪,直到天明……

母亲十五岁嫁给了父亲。两个村子相距二十里地,据说外爷看上了爷爷这边的家业,很早就定了个娃娃亲。解放初爷爷便去世了,母亲就在这个时候嫁给父亲。父亲有一弟一妹,爷爷当时也算个乡绅,家大业大,几十号长工在家。父亲有幸读了三五年书。爷爷去世后,一家重担就落在父亲身上,他只好辍学回家。

母亲婚后两三年才有了姐姐,为此没少了奶奶的辱骂。哥哥出生以后,奶奶才高兴了。

我出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后期,虽然温饱问题基本解决,但农村还是按劳分配,一人一年百十斤粮食和一二斤菜油,根本不够吃。听母亲说,我小的时候还比较幸运,能买到一种叫炼乳的食品当奶喝,我生下来就比较胖,不爱哭,就喜欢吃,别人吃剩下的东西,一转身就进了我的肚子,就连家人吃剩的药片(据说是酵母素之类)和熬成的汤药,我也如吃豆喝水似的一扫而光。母亲说我小时候很少得病,我想大概就是胡乱吃药的缘故吧!那时候家里人多,粮食不够吃,而我又吃得多,惹得我那做医生的叔父打算给我吃一些“凉”药。母亲问啥叫“凉”药？叔父说就是减少饭量的药(现在讲就是抑制肠胃消化的药),我母亲一听立马说:“亏你想出这个办法,娃能吃不是好事吗!”母亲为此十分生气。那时我还小,七、八岁的样子吧，不怕生人，皮实爱玩，不怎么惹大人讨厌，便在姐姐、父亲的肩头上快快乐乐度过了孩童时光。

那时候，电影很少，几个月才能看到一次，而且每次都在不同的村子放映。有一年秋天，我们邻村演电影，是什么地道战之类的，其他人都去了，我一个人不敢去，就缠着母亲带我去。秋天的晚上，除了秋虫的大合唱，整个田地显得格外安静。电影看到一半，我感到冷，就让母亲带我回家。半路，有一个怪异的声音从头顶响起。母亲告诉我，那是猫头鹰在叫，谁家死了人，那个声音就在那里出现！听了母亲的话，我的头皮紧缩，头发都立了起来。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农村的教育还很落后，用戏园或寺庙改作学校，墙和桌子都是用麦草泥砌成的。我每次放学回来两个袖子都沾满土，母亲见了，便拔了许多青草捣碎，将土垒成的课桌磨成绿色，衣服从此不沾土了，一方青绿的桌面和草香味陪我度过了小学时光。

每逢周六，便期盼上午早早放学，因为下午我会拉着牛和羊走进山沟。牛羊自由自在地吃草玩耍，我和哥则在树荫下玩，也不知玩了多久，也不知牛羊走到哪里，就美美地沉睡在草丛中……

童年的时光总是快乐和幸福的，虽然吃不饱饭，日子过得紧巴，但大家都一样。而母亲总有她的办法让儿女多吃一点，春天的荠菜、夏天的麦穗粒、秋天的地瓜叶、冬天的柿子炒面，还时不时用我掏来的鸟雀蛋炒着吃呢。

母亲陪着我们慢慢长大，我们看着母亲慢慢衰老。回望母亲的一生，我们为她难过：有那么一个苦难而难以忘怀的童年；我们也为她高兴，有一群儿女及孙辈们依然陪伴孝敬着她,让她安享晚年的天伦之乐！母亲说叶落总要归根，呆在家里畅快。有个走路的地方、有群说话的乡亲，心不木乱。我们依了母亲，她老人家愿意怎么去做就怎么去做。但我们知道，母亲在哪儿家就在哪儿！母亲在，家就是家乡；母亲若不在，家就是故乡了。

劝孝歌中说，尊前慈母在，浪子不觉寒，母苦儿未见，儿劳母不安。母亲就像太阳，在我们成长的路上释放着温暖和阳光；母亲就像河流，总是跟着我们生活的方向流向前方，流向远方……（B）（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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