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诗四章□吴真谋

红水河

仿佛天空被撕开一条长长的口子，大片大片鲜红的血潺潺而下。我没有看见太阳壮观的出世，我只看到你现在愤怒地出发。

像一匹红棕的烈马，一路呼喊生命的信仰，红水河，你是我生命的依托，是我前行的季节中精神上唯一的慰藉。我从千里的远方跋涉而来，沉重的身影凝固成岸边一截坚硬的长堤，默默地咀嚼岁月里那些渐行渐远的风干的情节，许许多多的日子，从贫血的故事中醒来，慢慢地从岸底爬上来，爬上我的手臂……我愿用一世的阳光与你交换，每一朵流动的浪花，都是一盏不灭的记忆；每一声生命的呐喊，都鼓满人生最热烈的信念。

向远方眺望，思念站立山肩，渐渐被风吹散。夕阳一颗，像煮熟的红豆，在黄昏的一声号子中悄悄上路了，磕磕碰碰，踉踉跄跄，前行中多少次摇摇欲坠，仿佛置身流水的命运一样摇摆不定。红水河，蟒蛇一样的身子，拐弯处，苍茫之野，水天一色，一只只船蓄意待发，梦想正在一步一步扬帆远航。遥远的歌声，更加遥远了，又仿佛在脚下，抚摸每一寸土地，隐隐约约。蓝天下，红水河边，阡陌之上，那些蜂拥而至的青草，昨夜刚从水底走上来，正津津有味地拥抱在一起，不说话，也不舞蹈。漂泊的语言飘向晴空，最后飘向红水河的上空，成片成片地迷失，被一群从村庄飞来的麻雀一一啄空。

时光缓缓到来，以飞翔的姿势在我的面前静静盘旋，最后，幻化成一尾尾鱼，落入水中。红水河，我要用饱满的爱情和最初的善良换回昔日你那绿色的身影，我要用我一生的颂词和最后的感恩换回你那滚烫的初恋，阳光在岸边窃窃私语，一阵微风把它吹上水面，惊涛骇浪中，发出金属的声响。

红河无边，思想无边。翻滚的血水，煎煮着苦难的日子。冥冥中，谁的幻想在飞，谁的泪水正在跋涉的路上？梦开始的地方，我和诗歌站在岸边，抚望勇者的骏马横穿山峦，向红水河一路飞来，马啸声进入每一颗草莓。

凤凰山

天空像一顶瓜皮帽向四方延伸倾斜，白云温柔的呼唤一声比一声远了。成群的日子鸟一般静静飞过山的额头，淡灰色的影子徐徐而下，散落成满山遍野的花瓣。

岁月渐渐沉淀。一种古老的禅意自远方跋涉而来，在你的面前缓缓莅临。千年的红尘中，时光悄悄走过你的面庞，内心的风暴渐趋平息，落叶在喘息，崎岖的山路在呻吟，是什么使你的思想淹没于风干的记忆？是什么使你的灵魂抚慰淡淡远去的沧桑？唯有铿锵的信仰如铁，如钢，坚如磐石，形成生命中剪影的骨头。山，越过重重包围，在飞翔的目光里，慢慢旋转成一尊凝固的雕像，刀劈斧凿中，一任无形的伤口在历史的长河中结了痂又脱了痂，多少季节在回来的路上，多少汗珠的种子，在枝头结出丰硕的果实。

岩石伸出丑陋的头颅，远方的道路隐隐哭泣。大山无言，大地无言，大爱无言。幻想的叶片高过悬崖，神的剁刀在山的上空嚓嚓有声，是谁还在坚守最后的诺言？温暖的阳光一次次阅读生命的经卷，疙疙瘩瘩的民俗陪伴古老的传说。放牧的语言已经回来，流浪的青草已经回来，比思绪还要纷繁，比灵魂还要沉重，令我们仰视的目光疼痛。一只贫血的手，在山脚渐渐迷失方向。

石头静静呢喃，没有消瘦的日子，往事凹陷，苍凉。太阳的光芒里，大山一往情深地咬紧大地的四颗门牙。

凤凰山，一扇顶天立地而又十分坚硬的翅膀。

沿着石阶拾级而上，呼啸的山风，问候苍鹰沉重的呼吸，问候青青的树木和吉祥的白云。天空被山峰拦腰截断之后，一边倒向东，一边倒向西，像一个人的命运摇摆不定，跌落进深深的长长的山谷，唯有崖上坚硬无比的石头鄙视一切神灵，抵挡世纪的风雨和磨难，孤寂中显示一种坚韧的力量。越往上，脚步愈加沉重，思想更加深邃，目极之处，十个海子衔来春天，十个菩提唱着经诗踏云下来，十个观音骑着天鸟，在冷风苦雨中携回生命的花蕾，白马娘娘露出迷人的微笑，双手捧来金黄的种子，于成龙威严的神态中，目光似剑，稳坐乾坤，默默守护一方平安……更有多吉寺的晨钟暮鼓，日夜敲响和谐的春天和希望。过去与未来，生与死，动与静，刚与柔，凤凰山忧郁地望我，遍地的叶子忧郁地望我，我的目光是一句芝麻开门的咒语。泉水流下悬崖，注入木质容器，日子一寸一寸折进大地，时光纷纷挤进干净的掌纹，所有的花朵都向着河流飞翔。凤凰山上，一定有一些独特的东西和魅力，引领我的脚步继续向前，更多的人走在我的前面，大风吹散唇边集聚已久的誓言，雾霾在拔节，花朵使劲地开放，每一座凉亭都在向人们述说历史的轮回和沧桑，每一棵树的伤口里都蕴藏着一个凄美的故事……凤凰山下，更有大片的红薯、马铃薯、芋头、麦子、玉米、谷子，喂养日新月异的现代生活，在古老的民俗里登场闪现。我看见遍地的阳光悄悄地站起，许许多多的飞鸟像人一样，集合在一起，面对高耸的凤凰山，留下幸福的眼泪。

太阳已出，春天如佛普照人间。禅的旨意，开在凤凰山的每一寸时空。我在血液中加铁，在脉管里加铅，在骨骼里加钙，在肌肉里加锌，在皮肤上切割记忆的碎片，在肠胃里挤满语言，在心脏的周围串满文字，在脑子里存放每一个赞美的词语……凤凰山上，的确有一只凤凰，我仿佛听见了它展翅高飞时泣血的欢叫声，一声比一声高亢、激昂，啄食天空，出生入死而游刃有余。

多吉寺

晨钟敲响黎明，暮鼓拉长黄昏。

山如剑排，岚如黛色，天地间的一切魂魄慢慢皈依，一个比一个强悍。多吉寺，凤凰的啼鸣已声声远去，伤口隐隐作痛，你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孤单、寂寞、祥和与肃穆，于鹰的翅膀下，静静地睡去。

诵经中，跪下的人双手合十，十指纤纤，口衔莲花和蝴蝶，灵魂冉冉上升，佛光普照，罗汉的笑脸无比妩媚。

冥冥中，路在脚下无限延伸，以十分的虔诚引领世道人心，到达幸福的天堂。

长裙飘飘，香烟袅袅，佛珠轮回。干净的大厅，佛的思想异常明亮，供果飘香，暮色的黄昏，禅在天堂发出如泣如诉的呼唤与梦呓。

多吉寺，春天已在岸上荡秋千，三月的笑脸被河水渐渐染绿。枫树在风中号叫，在黄昏里拾级而上，最后迷途在灰色的旷野，一棵一棵走向天边，一路撒满新鲜的血迹。长路漫漫，是谁在季节的边缘，面对强大的生命，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长路漫漫，山道崎岖，树影弯曲，石阶歪歪斜斜，是谁让虔诚的朝圣者和施主于风雪的路上淹没了疙疙瘩瘩的思绪，让所有的苦难落地生根。长路漫漫，佛灯高照，僧人孤寂，木鱼声声，诵经缠绕结茧的岁月，余音久久不息。是谁的真话一语成谶，用纯洁的心灵默默支撑四季的风雨。

多吉寺，黄色的袈裟黄色的泥土，青铜的思想抚摸大地。旋转的寺庙上空，白云飞来飞去。一条善良的河流像一匹柔软的丝绸从我宿命的掌纹出发，披荆绕棘，历风经雨，在太阳的激情里抵达寺宇。平平仄仄的时空，过往的客，脚步匆匆，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多吉寺的后面，雄伟的凤凰山上落叶纷纷，一片一片上下翻飞，随风而逝。羊群一堆又一堆，一只喊着一只的名字，向上攀登，团结如亲密的姐妹。

在战栗中，旷野静谧，焰火无声，菩提显灵，罗汉多情，口吐莲花，朵朵挺立于指尖之上。多吉寺在孤独中日复一日展开飞翔的羽翼。

玉米

春天的味道在哪里？

啄破季节的心仓，玉米在地头展示朴素的风景，平平常常的日子里，人生求索的信念，比任何日子更加平常。玉米，孤独的玉米，寂寞的玉米，亲如兄弟姐妹的玉米，息息相依的玉米，视死如归的玉米，目击众神一一死亡的玉米。岁月里重叠岁月，故事里重叠故事，饥饿的目光静静呢喃，默默营养生命的颗粒。土地，土地，亲亲的土地，黄色的土地，感恩的疼痛中，一片又一片玉米呼啸而出，一棵一棵挺直碧绿的腰杆，聚集在我的脚下和周围，如此投入地倾听和呼吸，在旋转的大地中央，毫不犹豫地为我们勇敢献身。阳光潇洒地爬上玉米的额头，发出金属的声响。玉米、玉米，亲亲的玉米，在过去那些苦难的岁月，曾经占领我们许许多多的泪水。

天空因你而倾斜，枝叶延伸希冀。一粒小小的种子，在我们的企盼里艰难成长。玉米，就顽强地生长在村子的前面，年复一年地反复呈现，年复一年地诱惑我们热辣辣的目光。一棵，是我的女儿，两棵，是我的姐妹，三棵，是我的嫁妆，四棵五棵……是我的至亲啊，每一天，我都看着他们，在风雨中潇洒地上路。

记忆一路呻吟，玉米的光芒抚慰郁郁灵魂，深入农事，走进地头，看风在叶脉里渐渐走失。岁月之轮轻轻碾过太阳燃烧的前额，在玉米的上空悄悄逼近了。质朴的玉米们，伸出无数绿色的手，以饱满的激情和旺盛的生命力，邀请花朵草木一起，咴咴嘶叫的群山一起，呼喊信仰的河流一起，流动白昼的旷野一起，合奏一曲曲优美的自然舞蹈。伤痕裹着伤痕，疼痛覆盖着疼痛，绕过鲜花的手指，我们的掌声同样呜咽。

黑土培育韧性的品格。一路呐喊中，坚硬的玉米粥，孕育出骁勇的民族。南方六月的季节，玉米疯狂地拔节。远方，唯一的远方，朝思暮想的远方，涌动绿色的鲜血。我看见大片大片坚硬的阳光，盘旋在玉米的周围，静谧中窃窃私语，掷地有声，饮尽父辈们沉甸甸的汗水之后，吸走玉米的芳香，忙碌中又坚定潇洒地出发，如火如荼，各领风骚，展示一种刀斩不断的精神。

玉米，家乡质朴的玉米，梦幻中走进我的心灵，思想里点燃成熟的歌谣，我在掌心上摊开鸟鸣，在行囊内塞满想象，在脑子里写满写尽无穷的怀念，在伤口上种植花朵，在皮肤的表面插上荆棘。那些往事，就站在村口，遥望遍地的时光，越过土地的呼吸，在玉米地里艰难地前行，最后发酵成长长的日子。思念是酒，存得越久越醇。年轻的玉米们，青春的风骨，与结茧的诗歌一起，与贫困的村庄一起，咸咸的风一吹，玉米叶哗哗响成一片；再一吹，玉米棒子就黄了；又一吹，玉米林成片成片地就熟了。

从此，玉米穿透我们的一生，我们成了黄土地上真正的玉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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