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的不幸与幸运

丁小村

一 一位酷爱收藏纸质书的朋友告诉我，他今儿捡了大便宜：原来他在街上散步，碰到一个收废品的人——拉着满满一车书，准备送到废品收购站去。他拦住了这个收废品的人，把这车书中的一部分解救出来，使它们避免了被处理成再造纸浆的命运。

我翻了翻他淘回来的宝贝：其中有一部书，他一次买到了三套，原价上千元，他只花了七十多元。我不是喜欢收藏书的人，但也觉得他捡了便宜：这的确划算。

世界上最可爱的事莫过于皆大欢喜：对于收废品的人来说，连十块钱都卖不到的旧书，升值了十倍；对于这位嗜书如命的朋友来说，本来需要花几百元的，现在几十元就拿到了。这真可谓利己利人——最重要的是，他也把这些书解救了，让它们能够继续活在世间。

对于书来说：最幸运的事是死而复生，一本堆在某个昏暗的图书馆一角的书，就像是在漫长的冬眠中失去了知觉和灵性，一旦被某个读者翻开，它就立刻复活了——魅力再现。

二 这一车书都是十分不幸的：它本来堆在某个在职官员的办公室里，后来他退休了，清理办公室的时候，他的司机和秘书看也没看一眼，就把这些书扔给了废品收购者。废品收购者粗暴地把这些书扔在地上，用几只肮脏的蛇皮口袋把它们装起来，拖下楼，扔进了他的车斗里，这些书和那些不能再转动的旧风扇、遍体油污的破炒锅、破烂撕裂的旧鞋盒……堆在一起——

对于收废品的人来说，这些书的地位并不比一卷用过的厕纸高，它们的命运都是进入纸浆再造厂，接受粉碎与搅拌，再次循环而变成某种纸。

对于这位曾经位高权重的人物来说，他的确不缺这几本书——

他在位的时候，那些号称作家和学者的人物，捧着自己的书，恭恭敬敬送给他，期望他能看上一眼，称赞一句他们的学问和才华；他们还精心挑选一些自认为很宝贵的书，送给他，觉得这是价值胜过珠宝的雅贵礼物。

天长日久，这些书越堆越多，就如同墙角的一叠过期文件一样，被忽略了——他知道他们中间有的很有才华和学问，但更多的，却是一些混世的人。见到这样的人多了，他也麻木了，渐渐遗忘了他们，连同他们送来的书。

对于双方来说，这都是可以预见的结果。但那些裹挟在其中的书，则成了不幸的牺牲品，它们还没来得及展示自己的魅力，就被扔进了一堆废品之中。

书的不幸在于它充当了别的东西：比如人际关系的敲门砖，比如骗子的道具，比如房间里的装饰品……

三 在三五百年以前，出版一部书需要几十个抄写工白日黑夜工作五年，才能限量制作出来：因此至为珍贵，非王侯将相之家不能享有。于是读书和解释书，都成了一部分人的特权和职业。

但几百年以后的欧洲，印刷技术飞速发展，两周时间就可以印制几万册书，不到一两个月，这些书就可能散布到北欧最偏远的地方——宗教集团和政治集团都十分惊恐，知识和思想通过书这种载体加速传播，带来的是权力的瓦解：读书和解释书的权力，统一思想和传播的权力。

中世纪末期令统治者最恐慌的事，是他们发现，靠神秘的书来抹杀常识、歪曲知识、扭曲认知、统一识见的方法，已经逐渐失效了。过去将近一千年，他们靠这种方式维持君权和教权，通过宣教而教化，通过愚民而驭民。

书的不幸在于：它一出世，就注定了要变成工具——或者是增加蒙昧，或者是开启智慧。

书的幸运在于：它只不过，就是一种工具——本身并不带有原罪，注定了它是纯洁的象征。

就好比一位纯洁的女子，她生出了一堆呆傻的孩子，只是因为他们的父亲是一些不健康的人；她也可能生出一堆漂亮又聪慧的儿女，是因为他们有着智慧而伟大的父亲。

书不幸落在骗子手里，会变成道具；书有幸落在渴求真知的人手里，就变成了智慧的源泉。

书被糟糕的写作者写作出来，是一堆令人厌恶的呕吐物，让你捂着鼻子想迅速把它清理掉；书被有才华的人写作出来，则是最高妙灵性的艺术和思想的载体，值得珍藏并传递给更多的人。

四 两千年以后，更多的书以电子信息的方式存在：就如同空气一样，充斥着我们生活的空间——它有时候像早春的风，带给你新鲜和潮湿的气息，它有时候又像是漫天的雾霾，让你捂着口鼻躲得远远。

我打开手机，一堆堆的书迅速冲击着我的眼球：它们很多都是垃圾，以数字信息的方式，永远保留在世间；它们中也有些人类千年传递的经典，不管以什么方式，都会永存世间，见证着一代代人的智慧。

以纸张形式保存的书，和以数字信息方式保存的书，从本质上并没有什么高下之分——

它们的害和利是相等的，用纸质形式保存的书，可能因为用纸而耗费我们的自然资源，可能因为油墨而污染我们的空间，可能因为有体积而占用我们的空间。

以数字信息保存的书，则因为使用硬盘、服务器等硬件而耗费我们的自然资源，因为信息嘈杂而污染我们的信息空间，因为信息拥挤而占用我们的时间。

书的不幸在于，不管以什么形式存在：它都会让我们做出一部分牺牲，比如自然资源、比如空间和时间。这迫使我们必须清理它们，就如同那位退休官员的秘书粗暴地清理了他的书柜，这些书在装废品的三轮车斗里悄悄哭泣，逃不脱即将被毁灭的命运。

书的幸运在于，不管以什么形式存在：它都有可能被读者唤醒，让真正的恒久价值魅力再现。就好比那些在图书馆的角落里堆了十年八年的书，突然被一双手打开。带着灰尘，它像纯洁的少女一般，突然有了些许羞涩。

五 世界上有许多书以珍本孤本的方式被珍藏——它们脱离了书的意义，以别的方式被保存，这也是书的不幸，因为翻阅它们的人，并不把它当书看。就好比那些把书当成敲门砖的骗子，他们可能抄袭拼凑了一本书，用来装点门面，让别人觉得他很有才华和学问。

这些不幸的书，要么被当成文物买卖，要么被当成垃圾处理掉。

世界上最有幸的书，也是以孤本的方式存在的：这是某个男人写给一个深爱的女子的情书——被她装订起来，她时常拿出来翻读。

这本只属于她一个人的书，让她的生命中充满了温柔和甜蜜，爱和被爱的激情，就如同与谢芜村的一首俳句所写的情景：

梨花盛开

月光中有一个女人

在那儿读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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