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节选 经山海

赵德发

片段一

春风把休眠了好长时间的老沈也吹醒了。那个昔日的船老大,又手舞足蹈喊起了号子。

这是孙伟告诉吴小蒿的。他在渔业博物馆装修期间,到各个渔村收集旧渔具,这天走到钱湾村北,想看看老沈的那些东西是不是还在。到那里发现,老沈又像以前那样,在他院中的大船上还原了一个船老大的举止做派。孙伟说,镇长,你快来看看吧,再不来看,恐怕永远也看不到了,我怀疑老沈是回光返照。

吴小蒿便放下手头的工作去了。到了那里看见,院里院外有许多人,像在看一台大戏。老汉站在甲板上,高出人头,高出院墙,响亮地喊着号子,手脚并用做着相应的动作。

孙伟看见了吴小蒿,叫一声镇长,说他听老沈的老伴说,老沈就像当年五更时分赶潮水出海一样,该干啥干啥,该喊啥喊啥。拿船号,推关号,撑篙号,棹棹号,撑篷号,打户号,悬斗号,掏鱼号,溜网号,点水号,成缆号,箍桩号,等等等等,什么都喊了,喊了一遍又一遍。

吴小蒿问:“他现在喊什么号?”

孙伟说:“撑篷号。渔船离岸之后,如果风向对,就把船帆升起来,借风使力,加速前进。”

老沈果然一下下做着牵拉动作,咬牙瞪眼,使上了全身的力气。他与一年前相比瘦了许多,老了许多,但精神头却丝毫不减。长长的白头发白胡子,在风中大幅度甩动着。

吴小蒿用崇敬的目光看着他,看得眼窝发热。

院门外停下一辆面包车,车上有“败家娘们直播间”一行红字。有人兴奋地说:“败家娘们来了!败家娘们来了!”吴小蒿想,这些渔家姐妹,原来是凑在一起排练歌舞,自称“败家娘们”演出队,现在又搞直播了?

车上下来三四个女人,有的拿手机,有的扛三脚架。人们让出路来,她们迅速选了个位置,支起三脚架,固定手机,就开始了直播。一个漂亮女人面对手机,看来是主播角色。有意思的是,她尚未开口说话时,小舌头在嘴角上露出来,显出几分妩媚与调皮。小王跟吴小蒿说,这女的是败家娘们的头头,是郭默的堂弟媳妇,因为好吐小舌头,诨名叫“西施舌”。

“西施舌”开口了,她讲这个船老大的来历,说他在喊渔家号子,接着就退到一边,让手机一直对准船上的老沈。

吴小蒿知道“败家娘们直播间”。正月里的一天她要进城开会,司机小王在车里等她,一边看手机一边“哧哧”笑。她坐进去问他在看什么,小王启动车子后告诉她,在看钱湾的败家娘们。吴小蒿说,就是那些能歌善舞的妇女?小王说,人家现在搞直播,成网红了。她们拍的短视频在网上很火,听说能赚不少钱呢。镇长你也下载快手或者抖音,上面都有“败家娘们直播间”,她们可逗了。吴小蒿晚上就下载了软件看,发现钱湾的这群妇女还真是有才,自己出镜表演歌舞,到户外直播有趣场面,拥有许多粉丝。不过,有些节目为了搞笑,过于低俗。

直播还在进行,吴小蒿想看看老太太,就带着孙伟从人群后面走进屋里。

一些人正围坐在一张矮桌前喝茶,老太太也坐在那里,她趋前叫了一声“大娘”。一个黑脸男人站起来说:“镇长来啦?”吴小蒿认出,他是钱湾三村的村主任沈为念。沈为念还向她介绍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男子,说他是老沈的儿子,在城里当律师。吴小蒿坐下说:“沈律师,你家大爷喊的号子真动人!”沈律师摇摇头说:“我估计,他喊不了多久了。这一年来,他一直病病歪歪,我带他几次进城检查,医生说,他不只是小脑萎缩,多种器官都在衰竭。住院没有多少效果,就回到家里。昨天我母亲说,他又喊号子了,我就急忙回来。想把他再送医院,但他坚决不去。我想,不去就不去吧,就让他喊个够……”说到这里,他瞅一眼院里的父亲,哽咽流泪。

孙伟说:“沈律师,我找你说过,渔业博物馆马上建成了,想把沈大爷的这些渔具拿去展览,你看这事……”

沈律师说:“没问题。我父亲一走,你只管把那些东西搬走,我代他无偿捐献。”

吴小蒿说:“太好了,谢谢沈律师!”

沈为念叹一口气:“唉,俺大叔如果走了,整个钱湾,会使风船的船老大就一个不剩了。”

吴小蒿扭头看着边喊边动作的老沈,感慨万端。

老沈突然停止喊叫,扶着桅杆站在那里。吴小蒿正猜度他要干啥,却见他无力地搂住桅杆,慢慢坐下。她急忙跑过去,见老沈倚靠在桅杆上,眼睛紧闭,嘴角流血。

他儿子跳上船去哭喊:“爹——”在场的一些渔家汉子也都喊:“老大——”

吴小蒿在心里说:一代渔人,就此别过。

桅杆上的那面小红旗,依然迎风劲舞。

片段二

一天上午,锄头突然给他二姑打来电话,说鳃岛那边要打起来了,让她赶快过去拉架。吴小蒿问,谁跟谁打起来了?锄头说,马玉凤搞直播,钱湾的败家娘们说她洗稿。吴小蒿问,什么是洗稿?锄头说,你当镇长,连这都不懂?就是抄袭,败家娘们拍什么,东风荡子也拍什么。败家娘们在网上骂了马玉凤好几天,马玉凤不服。今天突然有一群女人,上岛兴师问罪,马玉凤让我赶紧向你求救。两边的人,现在正在东风荡子饭店吵着,二姑你来,你快来!

吴小蒿接完电话想,时代真是变得快,渔家妇女竟然因为“洗稿”闹起来了,我还不懂“洗稿”是啥事儿,咳!

但她顾不上多想,决定立即上岛。她用三言两语跟书记说了这事,书记说,你快去吧,你是女同志,解决她们之间的矛盾有优势。吴小蒿让党政办借用渔政站的快艇,接着通知分管文化的副镇长、文化站长和派出所长一起去。但刘大楼说他正在所包的社区开会,郭默和郁所长倒是答应了。

半个小时后,三个人一起坐车去钱湾。郁所长敲打着放在膝盖上的大盖帽说:“我干了二十多年的公安,第一次听说因为洗稿可能导致打架斗殴。”郭默说:“洗稿的事,我堂弟媳妇多次跟我说过,东风荡子直播间的多个小视频是抄了败家娘们。比方说,败家娘们拿灯泡放在电鳗上做试验,看它能不能发电让灯泡亮起来,东风荡子也这样拍。败家娘们把可乐倒进鲍鱼壳里,让鲍鱼跳舞,东风荡子也学着。我想给马玉凤打电话谈谈,又怕她觉得我跟败家娘们是本家,说我偏袒。”

小王插嘴道:“人家东风荡子也有自己的独创节目。马玉凤表演野蛮吃法,吃活的八爪鱼,吃活虾活蟹活牡蛎,败家娘们就没有敢的。”

吴小蒿对郭默说:“网上直播是新的文化样式,你身为文化站长,要多加注意,多多引导,让制作者讲究品位,讲究格调。”

郭默点点头:“好的。”

渔政站的快艇正在码头上等着,他们坐上,很快到了鳃岛。锄头正站在码头上,焦急地向他们招手。吴小蒿一上岸,锄头就说:“快走快走!败家娘们还在围攻马玉凤,唾沫星子把她的衣裳都溅湿了!”

到了“东风荡子”饭店门口,锄头大喊:“让开让开!镇长来了!派出所长来了!”

围观的人们往两边闪开,几个镇干部走了进去。

“西施舌”一见,立即喊冤一般叫起来:“镇长,所长,你们得给俺做主呀!你看看我这脸,叫他们给抓破了!”她那俊俏的瓜子脸上,果然有几道紫红的伤痕。

马玉凤也是一脸委屈:“镇长,所长,她们成群结伙来欺负俺岛上人,把俺的头发都薅掉了一大把,你们还不把她们抓起来!”

吴小蒿看看双方,笑了一笑:“刚才你们打架的场面,没拍下来发抖音?”

“西施舌”将手一拍:“忘了呀!应该拍下来,让全抖音都知道她们是洗稿的贼女人!”

马玉凤跺着脚骂:“你是贼女人!你是贼女人!”

“西施舌”指着她大叫:“养汉女人图现成!你就是个养汉女人!”

马玉凤咬牙切齿,又扑向“西施舌”。

郁所长大喝一声:“都给我老实!”

女人们这才老实了一点,都坐在那里喘粗气,吐唾沫。

郭默说:“姐妹们,咱们有理讲理,怎么能骂起来打起来呢?”“西施舌”说:“大姐,我们就是来跟她们讲理的。你说气人不气人,前天我拍了个海葵发出去,昨天她们也拍了一个,画外音都跟我说的一样……”马玉凤说:“一样又怎么了?说海葵营养价值高,是‘男人的加油站、女人的美容院’,海边渔民都这么说,成你的专利啦?”“西施舌”说:“专利倒不是,问题是,你整天跟在我们后面拍,这样的视频多了,人家觉得不是独一份,不新鲜,影响我们吸粉!”马玉凤说:“吸粉还是吸男人?我一看你那长舌头就生气,还自称什么西施!”“西施舌”说:“小长舌头大长腿,我这是天生的,你干眼馋!”马玉凤说:“谁眼馋了?谁眼馋了?流氓土蛋才眼馋!”吴小蒿急忙制止:“够了!不要再吵了!”

等到双方不再吭声,她放低语调看着“西施舌”等人说:“我首先要说说败家娘们。你们利用网络平台,在楷坡率先搞直播,这本来是件好事。我看过败家娘们直播间,你们能歌善舞,通过小视频或直播展示才艺,给大家带来欢乐,真的挺好。在户外拍的东西,也科普了海洋知识,让观众了解渔家生活。特别是船老大临终喊号子那个视频,让我看一次感动一次。你们拍出了历史感,拍成了一曲挽歌,堪称经典。我看见,这条视频收获了六十多万个赞,我代表镇政府,也为你们点赞!”

“西施舌”等人笑逐颜开,拍起了巴掌。马玉凤则向吴小蒿撇嘴翻眼。

“但是,”吴小蒿接着讲,“今天败家娘们不该到岛上来!现在是法制社会,你们如果发现有人洗稿,侵犯了你们的著作权,可以收集证据,到司法部门维权去。为什么要像老一辈没文化缺教养的女人那样,跑到这里吵吵闹闹?如果真的打起来,万一伤了人,你们怎么收拾?就说你,西施舌,脸上有了伤,怎么出镜?”

“西施舌”摸着脸上的伤痕嘟哝:“是呀,今天晚上我就没法直播,估计要少进账几百块钱,可后悔了!”

吴小蒿瞅瞅马玉凤,微笑着道:“玉凤大姐,你不简单,是渔家妇女中的拔尖人物。你身居孤岛,并没有与世隔绝,甚至走在了时代前面。前年你搞起了电子商务,在全镇带了个好头。你牵头组建‘鳃人之旅公司’,并且运营成功,也显示出了不同一般的组织能力。现在搞网上直播,为什么就不能发扬你的创新精神,拍出独一无二的内容,非要拍一些有洗稿嫌疑的作品呢?”

马玉凤摆摆手说:“好了好了!镇长你放心,从今往后,东风荡子拍的东西,如果再有一条跟败家娘们相仿,我就跺掉手指头!发现一条剁一根!”

吴小蒿忍不住笑了。她停了停又说:“今天郭默站长也来了,我建议,文化站设立一个网上文艺作品奖,到年底评出一些获奖作品,开会表彰,好不好?”郭默说:“姐妹们,你们都听见了吧?想不想拿奖?”“想!”两帮女人都叫喊起来。

吴小蒿说:“好了,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既往不咎；今后的事各自注意,各自努力。我都给你们加关注,有空就看你们的新作品!”

锄头在一边大叫:“二姑,你也给我加关注!我也有抖音账号!”吴小蒿很吃惊,问他直播什么,锄头说:“直播海上捕鱼,可好看啦!我的账号是‘吴哥打鱼’!”吴小蒿笑道:“你报出账号,想在这里圈粉呢?”大家笑成一片。

(摘自长篇小说《经山海》,刊于《人民文学》2019年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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