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青树下 ○ 何 荷

余果这拨小孩长大，相继离开，冬青树孤单下来。院子里，梧桐、杨树多，秋天，叶子枯黄、落了一地，有人踩着沙沙作响的落叶，举目天空下的枝丫，看见的不止形态、画意。蔷薇、月季在门口的草坪上，一番姹紫嫣红后，渐次凋零，有人垂顾碾落的花瓣，看见的也不止光阴、生命。单它，四季常青，不受季节变化的打扰。时光掠过草木的喧嚣，在那团深墨绿中安静下来，开出一些细碎的小花，结出一些紫黑的果实。冬天披雪的日子，这棵冬青尤其盎然，油彩泼出来一般，晴空朗日，白雪映照，一棵树就是一蓬春天。

现在，冬青树大面积用于城市绿化，在香樟、圆柏等常绿植物的比衬下，几被忽略。但很久以前，院里只此一棵，非常醒目。许多在大院里待过的人，都知道这棵树。如果画下曾在树下停留过的身影、情态，并装订成册，那将是本很有趣、很有看头的书。余果远房姨娘披着当时时兴的大波浪头，在树下流连，假装看啥东西，余果这帮小孩机敏的识破她少女怀春的臭美。一天，市里下乡支援的张医生停下匆匆的脚步，举目树冠上的天空，一丝怅然拂面而过。病人家属们也在树下出现过，三五个聚在一起小声说话，生怕吵到别人。回族老中医在世的时候，每年冬青果探出头，他围着树，这儿那儿的采摘着，配药用。

树下，来得最多的是小孩，是小孩们的天地。从孩童伸手可及的高度，顺着树干往下看，能看到一些戏耍的痕迹。主干上，小刀刻下的“王xx是xx"，字留在愈合好的树皮上，越长越高，笔画膨松开来。树下一圈，长不住草，被过度踩踏，少雨的夏天能看见地皮的反光。有一年冬天，最矮的侧枝上残留着半截缝衣服的棉线，随风飘来摆去。余果同学在上面栓过麻雀，夜里忘在那里被猫吃掉。第二天早晨，雪地上，几根沾有血迹的羽翅制造出来的混乱，让一干小朋友深深记住了新学到的词语——狼藉。这半截棉线，在枝上几乎挂了一个冬天，最后朽掉了。冬青树结果子的时候，蛇床子的果实红艳欲滴。有小孩采来围坐在树下，红色的吃下去，紫色的穿珠串，留下小堆红色紫色的废弃。三伏天，不睡午觉的孩子，树荫下逗天牛，心狠手辣的小男孩，掐去触角，凌迟肢解，恶作剧一通，都散了，丢下满身尘土的天牛，不知死活。

院里的小孩分为三拨，各玩各的，时有交集。冬青树下这块地盘，正好在一户老师家门前，平时多是几个文质彬彬的孩子，蹲在那里写写画画，跳格子游戏。一个夏天的傍晚，余果在廊檐的躺椅上，读一本书。后来，她把那种阅读时愉悦的似懂非懂，形容为对粼粼波光的凝视。梦游般的凝视中，余果听到有人喊她，老师家一对小姐妹在招手，余果跑过去。“是"字中间有没有一横?大姐用树枝分别写下有横和没横的。这么简单的字，平时随手写，没留意这个细节，余果有点晕菜，指了指中间没横的。大姐得意的点点头，小妹妹不服气，转身跑回家找出字典，三个脑袋凑在一起查，原来正确写法是有横的!

同时，院子东边，菜地里的孩子，在玩他们的游戏，挖坑打洞捉虫子，顺手牵走几颗青涩的西红柿。他们多是随村里的母亲一方才迁来大院不久，来自乡野的旺盛精力被束缚着，常表现为行动上的轻手捏脚，仿佛闹腾惯了的猫狗，被关进满是玻璃器皿的储藏室。冬青树下这拨别人家的孩子，常被拿来说教他们——学习好、一天到晚在家读书。就这几个看到虫子吓得面容失色，遇到水沟宁可绕路、也不敢跳过去的怂孩子，也值得他们学习?为了发泄不满、表示叛逆，在父母那里不敢造次的这拨孩子，在余果新栽窗前的枫树上、在老师家姐妹放在墙头的波斯菊上，留下了拦腰折断、摧枝毁叶的暴力。

还有一拨孩子，不招眼，小大人一样帮父母分担家务。他们放学贴着院墙走回家，学着父母样子极力缩小在院里的存在感，怕招惹麻烦。他们是锅炉房师傅的两个儿子、保洁工阿姨的女儿。院里看见时，多在帮父母干活，担水提运，默默无闻。凭着性格中的谨慎忍耐，善于察言观色，能很快与其他两拨孩子玩到一起，也能很快抽身而出、脱离干系。当冬青树下这拨来到菜园地，或菜园地这拨来到冬青树下，难得三拨孩子混在一起，玩着玩着，或一场欢喜，或一场龃龉，他们是可有可无的玩伴兼旁观。

值得铭记的场景，在上世纪八零年代，一个计划生育工作顺利收尾的春夏之交。三拨小孩小椅小凳端端的坐在冬青树下“看电影"，难得其乐融融。锅炉房孩子拿来妈妈的大围腰裙，铺展开来拴在树枝上做电影幕，围腰裙下，菜园地的捣蛋鬼，头上罩着竹篮子扮大灰狼，身穿医生白大褂的冬青树下的孩子扮小羊羊，给小朋们表演语文课本上的《小羊喝水》。这时，如果院里的大人们暂停忙碌，留心看看听听，孩子们的非凡与天性啊，真是让人惊叹。

这是阳光明媚的一天，枝叶罅隙间，一张张向日葵似得小脸。有机会问问的话，当年的孩子，如今已天南地北的中年人，都非常怀念曾经的大院，他们说起院里的冬青树，说起树下悠悠俱往的时光，那目光神情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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