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时期设于昆明的西南联大,教室极为简陋,只是土墙加铁皮屋顶,师生上课时,雨打在铁皮上,叮叮当当,喧闹非常,老师扯着嗓门喊,学生还是听不清楚。由此经济系的教授陈岱孙踏上讲台,雨正大,他干脆下令:“停课,听雨。”到抗战中期,学校经费困难,部分教室的铁皮屋顶被拆下变卖,换成茅草。于是,雨声换成簌簌,噗噗。
无独有偶,在一本书里读到已故著名美学家朱光潜的佚事:学生到他家中,想要打扫庭院里的层层落叶。他拦住了,说:“我很不容易才积到这么厚,可以听到雨声。”
雨声哪里听不到?写出《虞美人?听雨》的蒋捷的一生,“歌楼上”的少年,“客舟中”的中年,“僧庐下”晚年,赋雨声以不同的人生况味。我们这等平常人未必那么敏感雅致,但听雨是没有问题的。铁皮屋顶下,雨如奔马;柏油路上,雨如爆米花;深谷亭榭,雨如竖琴;荷花荡里的采莲船,雨带鲜活的花香。雨打芭蕉,干脆被衍为家喻户晓的广东音乐名曲。
朱光潜先生作为房屋的主人,为了听雨,刻意把枯叶积存在地面,一定有道理。我为了试验,沿着为散步者开辟的山间小道独行,不带伞,以便谛听。时值秋深,穿晴雨两用夹克,发上颊间落下雨点,有“无边丝雨细如愁”的意蕴。此处位于旧金山海湾东部,逶迤的秋林以色谱齐全著名。街上的落叶每一星期或两星期一次被带大扫帚和滚筒的卡车带走,这里不然,旧的落叶在泥土中变为腐殖质,新的按照风的意志安身。落叶的多寡,主要取决于树种,其次是风力。猩红如血的冬青叶,有最牛钉子户的定力,坠下的不多。枫树当红的时令已过去,通达的叶子纷纷离枝。落叶最厚的要数银杏树,前日风急,黄得无比纯正的叶子积了几寸。大略言之,落叶稀薄之处,雨声较为清脆,短促,无余韵。碰巧,走到黄叶高成床垫的银杏树下,雨打起来。伫立看天空,落叶如梭,在雨网中穿行。雨点砸在叶堆上,噗噗之声,沉着,浑厚,让我想起童年在禾堂,孩子们把篾片编织的簸箕翻过来,以手拍底部,给童谣“点指兵兵,点着谁人做大兵;点指贼贼,点着谁人做大贼”提供节奏,那声音和这阵子的雨神似。我设身处地,想到耽于美的朱光潜先生,打开窗子,对雨凝神,厚积的落叶承接雨水,他该从雨声品出生命的各种滋味,从暴雨的痛快,中雨的均衡,小雨的隽永到毛毛雨的幽渺。雨和年深日久的落叶,犹如纯情少女向沧桑长者的倾诉。
由此记起李商隐的不朽之句:“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殆可肯定,以朱光潜之博雅,不可能没读过它;但也可断言,他此举并非“按图索骥”,而是出自自身的价值判断。李商隐的“留得枯荷”和朱氏的“积叶听雨”,都启示一种便捷而珍贵的“生活美学”,那就是预先为“美”准备好播种、发芽、生长的“苗圃”。早在“接天莲叶无穷碧”鼎盛状态,便为它的残败预留一方好水,为自己置一个聆听的位子。而在第一场秋霜之前,你可会小心地保护满地的梧桐叶,让它们为即将奏鸣的雨——这美妙的天籁作最初的铺垫?
想到这里,抬头时正对墙壁上的日历牌,我每天撕下一张纸片,它难道不是生命之树的“落叶”?这一意象至少蕴涵两个意思:第一,生老病死,乃是包括人与树在内的生物的自然规律,萎谢是不可变易的逻辑。而脱离人力控驭的“雨”,是“命运”的隐喻。我们要做的,是凭借日历的“落叶”,和“雨”合作,生产美妙的旋律。第二,落叶愈厚,雨声越耐听。按此一说,老年具备欣赏雨声的潜质最多,我们且在落叶成山的林边,置一茶几,雨来时,缓咂清茶,倾听,倾听。
(来源:《深圳特区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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