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真正的风是吹在往川坝的。风是往川坝的魂,风的根紧紧地握在往川坝的手中,风的身影亲热地被往川坝搂在怀抱,然后,顺着虫吟、蝶舞、燕语、鸟鸣或牛哞和羊咩的声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头蹿进湿润、丰腴、润泽的泥土里躲避起来,这样,风就有了根须,就有了抓住泥土四处掘进的机遇,就有了住在往川坝哪儿也不去的理由,从此,无论叫谁去追撵,风都不会搭理谁了,风就这样赖在往川坝了,一拨一拨地吹过,涌起一阵淡淡的云雾,又一拨一拨地吹过,涌起又一阵淡淡的云雾,风来风去,云散云聚,风便与往川坝成了形影不离的伙伴,守护日复一日的平安和吉祥,运送年年岁岁的丰收和梦想。
最先看见一缕炊烟从某一个隐秘的地方轻轻飘来,一路看过去,我就相遇了往川坝里的第一缕风,它将往川坝的清晨用风的灵秀和飘忽轻声唤醒,然后,把整个往川坝托举起来,往川坝就如同浮游在水田里的一只鸭子,最先知道田水的冷暖,溪流的急缓,牛羊的轻重,泥土的干湿和山梁的高低,接着,风就嘎嘎嘎地惊叫了几声,恍惚中,整个往川坝就扑腾出一只只灵动的鸭群流动在我的眼前。
风就这么一吹,又一吹,我一个趔趄,仿佛跌了个跟斗,就是这一跌,竟然将我跌回了小时候。流清鼻涕的小时候。背着书包上学的小时候。握把镰刀上山割草的小时候。爬上树梢掏鸟窝的小时候……
我看见了刘舅母,大外爷,四外爷,外爷,外婆,幺祖祖,四外爷,魁舅舅……还有小时候与我朝夕相处的亲人,小伙伴,长辈和不时恐吓和作弄我的人。
我看见刘舅母将那些散发着浓重中药味的药渣倒在水井边的一块青石板上,听说,人生病后喝过了的中草药渣是不能乱倒的,须倒在靠近水边的青石板上,任由日光暴晒和风雨蚀干,还不能让人或牲畜将药渣吃掉或踩踏才能治病。随后,我看见刘舅母那张瘦弱秀气、永远白皙没有血色的脸上写满了动人的哀怨和惆怅,我知道,刘舅母是一个患着肺病的美人儿,她一直是不吃西药的,隔三差五,她家里就会飘出浓浓淡淡的草药香味,直往院子里的旮旯角落飘去,直到飘得满村庄都是。胆大、不信邪的小伙伴们就会在刘舅母倒掉的药渣里去翻找山茱萸,党参,地黄啥的,小伙伴大约是吃上瘾了,他们将找出的药渣含在口里慢慢咀嚼,独自享受酸中带甜的味道。难怪刘舅母的肺病久治不愈哩!
刘舅母常常会去一个叫荆桥铺的地方找唐医生瞧病,一去一回就耗去了大半天,抓回中药后,刘舅母就将中药倒入砂缸里,只见她小心翼翼掌握着火候,表情专注,从容平和,显得极有耐心,她静静地守候在炭火旁,火舌舔着黑色的药缸底,隔会儿她就用筷子搅动一下,慢慢地,药汤越来越浓郁,药香也就越飘越远了。药熬好了,刘舅母就将药汁倒进一只小碗里,让药汁慢慢冷却,差不多了,就一口一口的饮下,也许是常常喝药的缘故,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不知道药的味道是苦是甜……打我记事起,刘舅母就病怏怏的,往川坝的风一拨一拨地吹过,刘舅母偶尔也会去菜园子拾掇拾掇,但刘舅母终究经不住风吹之重,几吹几吹,风就将她吹进了一座坟茔里,如今,坟前蒿草青青,一片荒芜,她的亲人好久都没有给她的坟培土和扫墓了。
冬天寂寞而漫长。我看见大外爷手握斧头,背夹里插一把弯刀,背上背着一只大背篼,急急慌慌朝山梁走去。大外爷是去山上砍柴去了,不到天黑,大外爷就从山上背一背满满当当的柴棒急切地往“村子上”赶,“村子上”是大队开会、分粮、上学、购物的地方,大外爷背上的柴棒是供冬天的晚上开“斗争会”的干部们烤火用的,开会那会儿,被划为富农的大外爷还要陪斗,他和村子里的“地富反坏右”在会场前面一溜跪成一排,膝盖下是玻璃渣,跪着跪着,大外爷的脸上就会淌下一颗又一颗豆大的汗珠子。
只要大队或生产队不开“斗争会”,大外爷的日常生活还是蛮有规律的,他总是早出晚归,一直在田间地头或山间忙碌。忙些啥呢?谁也不知道。但我是知道的,他除了收拾自留地里的菜园子、参加集体生产外,就是去大山深处采药去了。大外爷是认得好多山草药的,隔不了几天,大外爷就会将自己从山里采回的草药背到“大地坝”去翻晒,经过几个红火大太阳暴晒,草药就被晒得干爽利落了,大外爷将这些晒干的草药收拾干净后,打成捆去药店变卖后换成一扎扎钞票。大外爷有好多只旱烟袋,闲暇时,他总是旱烟不离口。旱烟哪里来?一半来自地头自己种植的,另一半来自药材换回的钞票买来的。大外爷卖药余下的钱除了当场天赶场进馆子买包子、馒头和面条外,还会将一部分钞票奖励给学习成绩好的孙子辈和与他套近乎和亲近他的孩子们。大外爷身板硬朗,脸色红润,步伐稳健,来去如风。有一年,我们全院子里的人都患了严重的流感,谁也没有力气去请村医和去卫生院抓药。这次患流感,只有大外爷是一个例外,他竟然没有被染上。他请来村医给全院子的人瞧病。瞧完病后,村医说,我就开同一张药单,只是去抓药时将成年人和未成年人的剂量分出来就行了,药方上是注明了的。村医说完,大外爷立马趁着晨光、鸡啼和往川坝的第一拨风,风急火燎赶往乡卫生院抓药。天擦黑的时候,大外爷就将一背篼中药背回了院子,他支起一口大锅,燃起大火,将一锅姜汤熬得沸沸扬扬,然后,又分别对应着将每一位患者的中药熬好,院子里和整个往川坝都飘逸着浓郁清香的中药味……由于大外爷的及早行动,一张药方
和一背篼中药救了全院子人的命。
大外爷最希望盼来下雨天,这样,他就不用下地干活和上山背柴了。大外爷是识得蛮多字的,他读过私塾哩。每逢下雨天,大外爷就会捧一本《三国》或《水浒》,摇头晃脑地读上一整天。有好几回,我同大外爷一同上山背柴,他就会一路跟我讲述《三国》或《水浒》里的故事,他对书里的情节早已烂熟于心,一讲起来就没个完。他还能整章整首地背诵书中的章节和诗词,叫你不得不佩服他惊人的记忆力。
往川坝的风一如当初地吹过房檐,吹过溪谷,吹过大湾梁,吹过梭砂子,吹过龙洞湾……当风悄无声息地吹过我眼睫的时候,一眨眼,远处又添了几座新坟,大外爷就躺在其中的一座坟茔里,我晃眼看过去,大外爷的音容笑貌依然清晰如初。
我看见外婆正坐在堂屋的中央,挥舞着镰刀,一刀一刀熟练地铡猪草。夜色越来越浓,外婆已将一切收拾停当,见我有些困倦了,她就将我的脏脸脏手洗得干干净净,然后,把我抱上床,依偎在我的旁边,一面听着外面时起时落的狗叫,一面反复念叨:“狗咬哪一个,狗咬李铜锣,啷格不到屋坐,大娃细崽多不过,手上抱一个,背上背一个,屋里还有十二个,啷格不丢下一个,哪个舍得哪一个……”在外婆的念叨声中,我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外婆是最喜欢养家畜家禽的。家里不但养猫养兔,养鸡养鸭,还养牛养羊。外婆将它们视为己出,视为家里的一份子。我们家养了一条大黄狗,彪悍高大,很通人性,深得外婆宠爱,整天寸步不离地跟在外婆身边。有一年,它却突然失踪了,外婆带着小小的我翻山越岭,寻了好几天也没找着,我从来没有看见外婆哭过,一条狗的丢失却惹出了外婆的滂沱眼泪,当最后的寻找也没有着落的时候,外婆竟伤伤心心的大哭了一场。
外婆是喜欢风的。每当我放学后坐在门前的条石上做作业,尽管日头高照,但冬日的风是多么凛冽啊,风无影无形地从脸上刮过,刀子样剜人,我身上就会筛糠样抖擞起来。外婆立马将我唤进屋,架上木柴棒,燃起通红的大火,不一会儿,我就感到浑身暖烘烘的了。外婆见门没有关严实,就支我去把门关紧后插上门闩,这样,再威猛的风也掀不开大门了。外婆说,宁吹一片风,不吹一线风。我知道,外婆是在讲一个道理,意思是说,门如果裂开一条缝,风就会从门缝趁机钻进来,吹来的风劲道十足,吹在身上就如同针扎,如果将门完全打开,一大片风吹来,风劲儿反而变小了,吹在身上也只像在挠痒痒。外婆对风是看得透彻的,外婆一年四季顶风冒雪,风来雨
去,霜晨雨夕,忙里忙外,一生一世守候着自己的村庄,将自己的脚印留在了村庄的每一寸土地上,骨骼里浸透了风的幽灵和魂魄,风和外婆互为保护神,外婆既是风的母亲,也是风的女儿。但外婆为了让我好生做作业,情愿将风阻隔在门外,也不愿意让与自己相伴一生的风伤了我的身体。
我看见魁舅舅刚刚从部队服役回来,青春年少,脸上整天洋溢着幸福的微笑;我看见幺舅舅从县中归来,肩挎书包,一路小跑,放开嗓门高唱:雄伟的喜玛拉雅山哎,奔腾的雅鲁藏布江哎,山高水长情谊深哎……我看见幺祖祖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拎一篮鲜活的鸡蛋,从“山当门”走过来,颤颤巍巍地来到我们家,她是用一篮鸡蛋来与外婆换一篮大米和一块腊肉,再絮絮叨叨地在我家饱食一顿油荤十足的午餐;我看见外爷抱着小小的我或小小的弟弟,浴着月光沿着屋檐看结在墙壁和屋瓦间密密麻麻的蜘蛛网,网上的蜘蛛或大或小,有的在结网,有的在困觉。外爷口中念念有词:大蜘蛛,小蜘蛛,我家有头大肥猪……我看见四外爷肩扛一把月亮锄,在坝上坝下来回穿梭,他是在为一村人看田引水,查缺补漏,遇到有小孩在田坎上乱挖胡掘的,四外爷就会大声将他们呵斥吓跑。四外爷是村里的专职看水员,一辈子忠于职守,就是本家的人犯了规矩,也照样受到村规的惩罚。
往川坝的风就这样吹来吹去,一拨过去,一拨过来,一年又一年,风把一些往事埋藏,又把一些事物唤醒,吹绿了青草,又吹黄了枯叶,人和物,互为依存,春夏秋冬,流转回环,春风吹来了温暖,夏风吹来了凉爽,秋风吹来了舒适,冬风吹来了荒凉,风把一些人吹向了远方,又将他们吹回故土,风把一些人带进了坟墓,风也把一些坟墓迁移到我不知道的地方,那坟地多半是被国家占用了,不久,就在坟墓消失的地方崛起了一座崭新的工业区……
只有我心中的风还在一波三折、一波四折、一波五折地掀起狂澜,因为我走不出我的往川坝,我的根早就扎进了往川坝最深层最肥沃最丰腴的地方……不管过去多少年,往川坝的风都会吹拂在我的内心,永不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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