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阴雨绵绵的春天

（资料图片）

一

学校在郊外，人少，车少，早春的寒冷天气里，显得更冷。能坐得下50个学生的教室里，只有38个学生，覃欢畅长长吐出一口气，心想：来对了，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覃欢畅照例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听到学生们窃笑的声音，刚想自我介绍，教导主任在外面招手。欢畅走出教室，里面炸了锅一样哄笑起来，有学生怪声怪气地叫：欢畅哟真欢畅。

教导主任领着个男生到欢畅跟前说：“这孩子来晚了，就插在你们班吧。”男生个头很高，欢畅1米60的身高必须稍稍抬头才能与他对视，然而他却有着一张与身高极不相称的娃娃脸，白里透红，笑起来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欢畅拿过他的报名资料看了一眼，李奇峰，14岁。

欢畅把李奇峰带进教室，教室里一下安静下来。李奇峰走到欢畅指给他的后排座位上坐下，脸上一直带着微笑，说是傻笑也没错。学生们的目光都追随着他，气氛变得友好起来，也许是因为李奇峰讨好的面容吧。

一天四堂课站下来，欢畅觉得轻松无比。过去的六年里，从省城的公立学校，到深圳的私立贵族学校，哪一天不站足六节课，欢畅都觉得是得到了上天的赏赐。备课、改作业，基本是在晚上完成，周末都花在了教案上。那时便发誓，如若哪天嫁个不用自己工作的郎君，放屁都不朝着学校的方向。

二

老天早有安排，果真让邻家事业有成的阿哥把欢畅追到手，可以安心回老家做专职主妇了。半年下来，欢畅心有不甘，好歹也曾经年薪六位数，在学生面前叱咤风云，如今竟沦落到做个只会煲汤逛街的家庭主妇。一怒之下又求职到了市郊的这所小学。

欢畅知道这样的小学，生源和以往的学校没法比，看了学生的作文，那差距真把欢畅唬得有点想打退堂鼓了。

李奇峰交给欢畅的作文只有十二个字：今天天气很好，天兰（蓝）得向（像）条狗。看着他那本显然是从没写完的旧作业本上撕下来钉成的作文本，欢畅想了好一阵子才对他说：“什么时候你能写出一篇一百字的作文，我送你一本漂亮的笔记本。”

李奇峰在教室门口拦着欢畅，往书包里掏了半天，扯出一张皱巴巴的打印纸递给她。在纸上他这么写着：我又专（转）学了。我们老师是个年青（轻）的女的，受受（瘦瘦）的，头发红红的，zui（嘴） 巴有点扁，带（戴）的眼镜大大的，她种（总）是笑，对我笑，也对别人笑……欢畅把他带到办公室，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带锁的日记本送给他，封面有一把手绘的伞，伞外雨雪纷飞。

欢畅对这个14岁的少年感到十分好奇。在她过去6年的教学生涯里，从没见过这么特别的学生，转了三次学，上了两次五年级两次六年级。但是与他交谈，却感觉不到他在智商方面有什么缺陷。

放学时，欢畅的车经过李奇峰身边，欢畅摇下车窗问：李奇峰，你住哪里？送你回家好不好？少年兴高采烈上了她的车。

欢畅抑制不住心里的好奇，直接把李奇峰送进家门。那是两层楼的老式通道宿舍，欢畅一路避让着过道里的灶台和杂物。一进门，整个房子乌烟瘴气的。李奇峰的爸爸老是酗酒，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扔下他走了，他爸也很少回来看他，一回来就打他。李奇峰大多时候跟着奶奶过日子。

也许出于同情吧，欢畅经常替李奇峰补课，还时不时以进步为由奖励他一些学习用品或者零食什么的。

三

第二个学期开学时，欢畅已经怀孕三个月了。家里男人一再劝说欢畅别再干了，欢畅也做好了辞职的准备。但是临了却硬是没把辞职信交上去，欢畅也觉得自己吃错了药。

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孕妇都会对某种食物钟情到发狂的程度，欢畅的怪癖是把黄瓜当作口香糖来嚼。除了上课，欢畅几乎都在“呱唧呱唧”嚼黄瓜，就连替李奇峰补课时，欢畅都忍不住要嚼。李奇峰盯着欢畅问：“老师，你为什么那么爱吃黄瓜？”欢畅不知道怎么答他，他傻傻地笑，说：“我妈也爱吃黄瓜。”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李奇峰几乎每天早上都在快到学校的路上拦着欢畅，往她车里扔进一大捧还挂着晶莹露珠的鲜嫩黄瓜，一抹脸上和着泥的汗水又跑走了。

四月了，路边的油菜花开得黄灿灿，招来许多蜜蜂嗡嗡地叫，引得欢畅心里烦躁。想了一下，为什么烦躁呢？李奇峰没来。路上没有见到李奇峰，教室里也没有。直到第三节课，欢畅心不在焉地在讲台上讲课，教导主任在门外向她示意。放下手中的粉笔出来，主任神色凝重地说：“李奇峰……出事了……我们到派出所走一趟吧。”

欢畅把车开得飞快，主任在副驾上被甩过来甩过去，却仍旧铁青着脸。派出所值班室，李奇峰瑟缩在墙角。他的眼角下一片乌青，嘴角挂着血迹，一边袖子也被扯破了，露出半条满是伤痕的胳膊。一见欢畅和主任，李奇峰就扑了过来，惊恐不已地躲闪到他们身后，连连叫：“老师救我，老师救我……”一个腿上沾满泥的中年男人左右扑腾想抓李奇峰，愤怒地吼：“看看你们的学生，都干了些什么好事！”又朝李奇峰挥舞着拳头：“小兔崽子……我的黄瓜，那么容易收成吗……”欢畅的脑里“轰”的一下，顿时喉咙发紧，一阵恶心，跑到门外狂吐了起来。她怎么从来没想过那些黄瓜的来历呢？

派出所对类似这种未成年学生的轻微偷窃一般不会立案处理，通常都是通知学校带回去教育。主任办了手续，铁青着脸坐回副驾座位。李奇峰一直在后座上瑟瑟发抖，喃喃地说：我爸会打死我的，会打死我的……主任回头看了他一眼，对欢畅说：先送我回学校，再送他回家，然后来教导处一趟。

教导处，主任给欢畅倒了杯热茶说：难为你了覃老师。李奇峰这种情况……流向社会确实不合适……暂时让他停课一周，然后留校观察……至于还放不放在你班上，考虑到你的身体状况，我们再研究研究。

一周过后，李奇峰没来上学。第二天，李奇峰仍旧没来上学，第三天也没来。第四天，他奶奶来了，在教导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娃仔走了，说去找他妈了，他妈在哪呀？娃仔也找不到了……

老太太交给欢畅一本笔记本，是欢畅送给李奇峰的那本，封面有把手绘的伞，伞外雨雪交加。欢畅翻开，第一页是这么写的：今天我收到了里（礼）物，我们老师送我里（礼）物，这是我弟（第）一次收到里（礼）物……欢畅感到眼前一片模糊。

那个阴雨绵绵的春天，欢畅带着全班38个同学每天都在寻找李奇峰，却最终没寻到他的足迹。

欢畅收到一条短信，一个陌生的号码发的，署名李奇峰，说他去广东了，叫欢畅和同学们不要再找他，等他挣到了钱再去找妈妈。

欢畅把车停在黄瓜地旁，看瓜架子上成片成片的黄花，每一朵都映出李奇峰白里透红的娃娃脸。微风吹过，小黄瓜“啪”的一声掉到地上。

四

孩子在暑假出生，先生休了长假陪她，妈妈和婆婆24小时轮流捧着孩子。欢畅轻轻抚着婴儿的脸想：如果有得选，每个孩子都该选择生在像自己这样完整的家庭里。暑假过后，欢畅又接着休长长的产假，医生说她患了产后忧郁症。她不愿再去想学校的事，甚至是辞职。拖到冬天，欢畅终于还是委托先生去学校辞了职。她害怕再见到个头高大又有着娃娃脸的学生。

欢畅的孩子已经8岁了，送孩子上学放学时，她喜欢在学校门口待一阵子，想看看进进出出的学生里，有没有李奇峰。在这件事上，她已经忘了时间的存在，忘了李奇峰已经是个22岁的小伙子了。他可能找到妈妈了，可能没找到。可能回家了，可能工作了，在修理铺修电动车，修汽车，又或者替人装修房子，做塑钢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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