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深处那道鸿沟

●陈文生

遥远的那个春天的早晨，在东山一块荒地，我们五个放牛娃骑在牛背上，牛正吃得欢，另一生产队的六个放牛娃骑着牛来了。面积大约两亩的荒地，十一头牛来回穿梭，发生事故在所难免。我当时只有十岁，却谨小慎微，处处提防，可还是被事故摊上。

我放一头沙牛（母牛），牛的性格温和，安心吃草，用心背犁，不挑衅闹事，就算一头小牛冲来也谦卑地让开。我心情舒畅地骑在牛背上，正望着不远处的状如牛形的小山包遐思，突然屁股下的牛弹起老高，撒开四蹄奔跑。我被牛的突兀之举掀去老远，重重地摔在草地上，左胳膊被压身下，爬起痛得厉害。我小时候算是个坚强的孩子，小痛根本不在乎，那会儿左胳膊肘关节处痛得钻心，泪水簌簌洒落。我右手托着左胳膊，牛也不管了，转身往山下走。

母亲撸起我左胳膊的袖子，看了看我的肘关节，没破皮，一碰痛我一身汗。母亲说，塌榫（脱臼）了。父亲回家看过也说塌榫（脱臼）了，喊母亲吃过早饭带我去祥老头那儿，请他接一下。母亲把我带进他房间的床边，祥老头伸出两只骨瘦如柴的手，捏着我左胳膊的上肢和下肢，使出全身力气合拢了几下。他的脸色顿时煞白，身子瘫软地歪在一边，脑袋耷拉着，说话的力气也没了。母亲问他接上啦？老人点点头。回家后，我左胳膊肿了，体温也渐渐升高，人迷迷糊糊，水喝不下，饭吃不进。一家人都着急起来，父亲决定明天送我去公社医院医治。

家里当时穷得连打酱油的钱都没，拿什么给我医治胳膊？父亲愁苦着一张脸，在堂前来来回回走了几遍，突然驻足说，把笼里的猪抬去卖掉。母亲说，那头猪还不到一百三十斤，正是生长最快的时候，卖掉可惜。父亲说，儿子的胳膊要紧。翌日大清早，野外灰蒙蒙的，二十米开外的景物还在忽高忽低、忽大忽小地变幻着身姿。父亲请来两个壮劳力把猪捆扎实绑在架子上抬着前面走，父亲和母亲用那把老躺椅抬着我紧随其后。父母要等收购站的人上班，卖掉那头猪，再抬我去医院治疗胳膊。父亲买来油条、糍粑，对我说，你奶奶把压箱底的两块钱都拿出来了，上次你爷爷生病想喝点肉汤都没动。我听着，眼泪盈盈。

看胳膊的医生姓陆，四十几岁，圆头圆脑，白白胖胖，一副淡眉宽嘴的慈祥面孔。他分别掐着我的上臂和前臂，朝中间肘处使劲凑拢，吧嗒一声。他说接上了。接着用白纱布一层又一层，把胳膊肘的上下牢牢裹紧。陆医生说住下来吃药打针，等消了肿，拆了纱布，方可出院。

第五天上午，陆医生拿起我绑着纱布的胳膊，说肿消得差不多，这么几天榫头也该长固定了，可以拆纱布看一看，若是没什么问题，能出院了。陆医生郑重其事，绷紧一张白胖的脸，两手一圈又一圈不停地拆除纱布。纱布全部拆除，陆医生见到我肘部的那一刻，双眼顿时睁大，两颊浮起一片红云，随即拿起我的前臂弯几次，关切地问我痛不痛。我说不痛。陆医生松了口气，说不痛就好。站旁边的父亲拿起我的手臂看看，弯动了几下，说手臂还是绞的，伸不直。陆医生十分镇定，说，胳膊脱了臼，前臂两根子骨被那老头扭搓动了，手臂肿得很，扭回去困难，现在接上弯曲自如，不会有什么影响。父亲频频点头连声附和。

我的左胳膊一点没细，和右胳膊的粗细不分彼此，如果不注意观察，几乎发现不了瑕疵。我小时候也没顾忌那是一条绞胳膊，也没听同学或大人说我胳膊弯的。父亲在我读高中期间，问过医生、问过油滑郎中、问过有经验的老农，我儿子的胳膊能医直吗？都说能，办法只有一个，借助外力把胳膊再拉塌榫，重接；方法别人都替父亲想好，牛拉、几个劳动力背、突然一扯。一条胳膊被活活弄塌榫，要吃多大的苦？太残忍！父亲没采纳，却成了一块心病，标致的儿子配条弯胳膊，到哪儿都矮人一截。父亲是担心儿子的前途，过后想起感到心疼而已。伴随着那条胳膊度过一生的我，却时刻防备胳膊上被人发现。缺陷，有着切肤之痛。

十六岁那年，我挑着稻谷去公社粮站卖余粮，队里五十多岁的老汤和几人挑着稻谷先到了河边的桦树下，坐树荫下歇乏，见我挑一担稻谷走来，喊大家快看，说我那条胳膊摆动起来，就是一条瘫手。他说话的声音很大，被渐行渐近的我听得一清二楚。我第一次听别人说我左胳膊是瘫手，全身热血都沸腾起来，却没发作，满脸通红地走近把稻谷歇在一旁，当作什么也没听见，但那句话却深深地刻在我的心上。

从那以后，我走到人前，总是不敢摆动左胳膊，生怕被人看出异样产生疑问，释疑时便要将胳膊伸出来供人观望，那感觉如同朝伤口撒盐。学校上体育课、做早操，我都站到队伍最后，要是身后有一人，我胳膊伸一下，身上就一阵燥热。那年验兵，要求脱光衣服验体型，医生把我左胳膊看了又看、捏了又捏，最终没验上，不知是不是因为我的左胳膊，若是，应该算影响仕途的一次，不过也仅一次。

缺陷，挖掘在心灵深处的那道鸿沟，逾越需要勇气。缺陷，心灵深处那道鸿沟，只有勇敢面对，才能逾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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