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红叶》韩氏

□匡燮

如今她已与她的卢郎——诗人卢渥结为夫妻，而且，已然随他赴任去了，但她还是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不敢相信能有如此际遇的就是她自己。她只说造化弄人，却不知造化竟也喜人。天造地设，日赶月追，真的是时也，运也，命也么？每念及此，她便感动，便唏嘘，便恍恍然如在梦中。想起来，像她这样一个深陷皇宫的弱女子，能走出深宫，重入民间已属不易，何况又嫁了卢郎为妻，哪里还能再想到这卢郎又是自己所瞩意的人呢？即为梦，也未必及此呀。

事情已是过去很久了，她还是兀自激动着不能自已。

其实，即使是在她心情极度骚乱的那天，她也并不是十分认真的。自打她入宫的那天起，就知道宫深似海，也便没有再打算会有离开的这一天。那些在宫女们中间传唱的“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等等凄艳悲凉的宫词，既消磨了她的年华，也寒透了她的心。但毕竟她还年轻，还激情，还时时要泛起无法抑止的青春的烦乱和骚动。尤其是在那岁月苦长、闲来无事的日子里，难耐的寂寞便逼得她要独自坐了，看定檐下的鹦鹉、眼前的花儿，或是花间的一对粉蝶、一只蜜蜂，半天半天地出神，直到同伴的宫女们一声呼唤，方才又激灵一下猛醒过来，慌忙间把纷杂的心思藏下，笑眯眯随她们去了。

这一日，她的心又一次纷乱起来。

所为何来呢？

看见了宫墙内外的那片秋色？听到了枝头上那对鸟儿的和鸣？还是御沟里浮泛着的片片流向宫外的红叶？记不清了。也或许是那些前朝旧事又鼓舞了她的勇气和信心。是啊，不是说玄宗时叫宫女们为戍边的将士赶制寒衣。这寒衣送往边关，一位战士却在短袍中发现了一首诗：“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蓄意多添线，含情更著绵。今生一过也，愿结后生缘。”

谁写的呢？

战士把诗报告了将帅，将帅呈进皇宫，唐玄宗立即把诗让宫女们传看，且发下话来说：“写诗的人不必害怕，朕不会怪罪她的。”于是，那宫女出来谢罪，承认是她写了这首诗。见此情景，唐玄宗就动了恻隐之心，说：“不必等到来生了，我给你就结了今生之缘吧。”说罢，便把她嫁给了边关得诗的那个人。戍边将士们十分感激。她还听说，德宗朝有个宫女叫凤儿，在花叶上也写了一首诗：“一入深宫里，无由得见春。题诗花叶上，寄于接流人。”放入御沟，顺水流出了宫墙，就恰巧被新中进士贾全虚得到了。这贾生为诗所动，思念花叶题诗之人，便徘徊于御沟之上，不意被巡查的官吏捕获，也把这件事报告了皇帝。唐德宗经过查询之后，知道是宫女凤儿所作，就给贾全虚封了官，再把凤儿嫁给了他。

是真是假？也许是真的呢。

她忽然有了一种冲动，一种狂想，一种期盼和憧憬。是不是也学了凤儿的样儿？凤儿的诗写在春天，可她现在却是在秋天。有没有一丝的惆怅和悲凉呢？

但是，她却早看准飘落御沟里的那片红叶了，忽然拾起来，在手中摩挲着，就认真地在这片红叶上写下了她心中的诗：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

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端详一会，又轻轻放入水中了。

一颗心么？也许是幻影。她有些黯然。却不待她多想，几个同伴的宫女走过来了，她便一笑，就随着去了。

那么，事情随她一笑也过去了吗？

我便在唐诗的本事中去查找。原来，她的这首红叶诗随流水飘出宫墙，被前来长安赶考的青年诗人卢渥在御沟里捡到，看过了，便十分珍爱地藏在了箱匣之中。卢渥也真是运气，他在浐水边儿的旅店里住下不久，就赶上唐宣宗微服私访，躲避不及，被宣宗喊去问话，知道了他是赶考的举子，问他索要诗章时，他便顺手从袖筒里拿出一卷诗来，宣宗看了喜欢，就暗暗嘱咐身边的大臣说：“考试时，录了他。”等他考中后，主考问他与圣上是何关系，他还不知道日前见到的竟是当今皇上，实在是高兴得不得了。这件好事才过，另一件好事接着就来了。这就是，当时正赶上唐宣宗遣散宫女，红叶题诗的那人儿也在其中，于是，轻易地也便相中了她。但双方谁也不知道对方竟然与那片红叶有关。天底下哪有这么多巧合呢？

可是，或者就在他们新婚不久，或者却也过去了许多时日，有一天，她竟无意间发现了他珍藏的那片红叶，发现了自己早已淡忘却深埋心底的这首诗。顷刻间，四目相望，两个人一起痴了。

真的是梦吗？

痴着，一直痴着。

我摇摇头，心想：说梦也是。可是，这样的梦，也只有在唐代方才做得。

于是，三个人高兴极了，高兴得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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