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落,刘亮程走进长乐路的“食为先”,点了清炒草头、黄鱼馄饨和小炒肉三只小菜。这位新疆作家回忆起在上海的黄浦江坐轮船,“看着江在晃动,人在晃动,江边的楼是新的,江水却是旧的,灯火辉煌,就像一个梦,一个不真实的世界。”
出生到现在,刘亮程在新疆已经生活了56年,五十岁刚出头时,他在天山东麓的一个村庄建了个书院,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时总有人慕名而来,想见一下《一个人的村庄》的作者,这本20年前出版的书是刘亮程的成名作,至今仍有众多读者念念不忘。
刘亮程。视觉中国 资料
刘亮程与文学的结缘跌跌撞撞,他毕业于农业机械专业,最初想做一个数学家,后来成了诗人,因散文成名后,又写起了小说。“在我二三十岁最寂寞的时光里,我糊里糊涂写出了一部好书。那时我能听懂风声,可以对花微笑。我让自己单独地处在一个村庄的地老天荒中,静悄悄听万物的灵说话;后来我说话时,感觉万物在听。”
“那个年代的诗歌写得太好了,当我读到海子,读到北岛的时候,我的内心是绝望的。”刘亮程说。在内心深处,他始终觉得自己是个诗人,被迫接受了散文和小说的外壳,而保留了诗歌的血脉,诗歌的灵魂。
《捎话》
在最新出版的长篇小说《捎话》中,他让一个人和一头小母驴,背负着“捎话”的任务,穿越战场,跨越语言间的沙漠与戈壁,见证生死,书写了一首属于新疆,属于历史,属于宗教,更属于刘亮程的魔幻之诗。
人物是作家内心裂变的花瓣
澎湃新闻:新疆是你的家乡,如何看待新疆和它孕育的文学?
刘亮程:我不敢说新疆是我的家乡,一个人的家乡怎能像新疆一样辽阔?《捎话》背景源于新疆一段久远的历史,历史是一棵长生树,有百年开花结果,亦有千年开花结果,我们正生活在新疆历史的漫长结果里,历史不是小说的结构,也不是它的细节,我的小说想让读者看见那个历史中的一次开花。当我虚构这段历史的时候,它已经被我放下。好的小说一定孤悬于历史之外。
新疆文学主要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汉语文学,1980年代掀起的西部诗歌潮流,不少诗人诞生于新疆,周涛、杨牧、章德益等人作品曾在全国引起不小轰动。另外还有少数民族小说家和诗人,因为语言关系,他们处于中国大多数读者的视野盲点。许多中国读者喜爱欧美、拉美文学作品,不妨也把目光投向新疆,那片土地一直在为文学创造惊喜。
澎湃新闻:《一个人的村庄》是你的散文代表作,而《捎话》是你作为小说家完成的作品。如何在虚构作品中安放自我?
刘亮程:即便是完全虚构的小说,作者也能找到方式,巧妙地将自我安置进入。他总是把自己隐藏在某个人物中,有多少人物,作者的内心就裂变成多少花瓣。无论是几个、几十个还是上百个人物,作家永远在写无数人性中的自己。
在《捎话》中,库的身上就隐藏了我自己。他所处的语言环境,也是我在新疆所处语言环境,新疆有十几个个世居民族,在日常生活中不时地会听到其他语言在发出声音,声音和声音的交汇,构成了小说悠长绵延的回响。还有就是毛驴谢,也是我喜爱的角色,在文学创作中,我喜欢使用“驴”这个意象,它们始终是我的知己和同类。
澎湃新闻:“驴”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刘亮程:我从散文到小说一直和驴纠缠不清,一直都在写这样的生命。这个世纪初,新疆曾经遍布着驴,到一个县看到最多的是驴,其次是羊,遍布驴车。过了这么多年,驴就在这个大地上走丢了,我们不能说被消灭了。驴的声音也没有了。这个人世再也不会被一双驴的眼睛看见,也不会被一只鸟的眼睛看见,人只是孤单地被自己看见和听见。
因为我是从万物共居的家园中长大的,我怀念被大家共同看到的,被万物共同看到、共同听见的那个世界。人的生存不被其他动物看见的时候,人世是不被证明的,人不能证明自己是存在的。他们把数万头驴从我们生活中牵走的时候,其实是把万千个神从我们生活中牵走。那个曾经悲悯地用一双驴眼睛看着人世的毛驴,那双眼睛永远定着的时候,其实驴所看见的人世已经不复存在了。
澎湃新闻:如何面对诗歌、散文、小说三种不同文体的创作?
刘亮程:我不甘心做一个散文家。我内心那种情怀和想象用诗歌表达就足矣,从来没想过自己会降格写散文,然后再写小说。那时候在乡村青年的情怀中,诗歌是如此有高度,那些句子一句摞一句顶在天上,一个人的形象情感被这样呈现是多么高贵。后来赶上了一个散文的年代,被迫写散文。即便如此,我也是把诗歌写成散文,或者把散文写成诗歌,《一个人的村庄》多半文章是诗歌改就的,仍然没有放下一个诗人的架子,只是接受了散文的外壳,仍然保留着诗歌的内心和想象。
写小说,我肯定得走两条路,第一条路沿着现实主义和魔幻主义小说的方向老老实实讲故事,但是我没有那样讲。第二条路,可能是一个散文化的小说那样做。《捎话》做的更加极端,把自己逼到了绝路上,只能用一个诗人,充满冒险、充满极度诗情的方式把自己的小说写完。只有这样写《捎话》才是刘亮程,一个心怀诗歌梦想的人对这个世界的小说构建,而不是小说家对这个世界的构建。
澎湃新闻:你对声音的感知,在《虚土》《凿空》中已有呈现。如何看待声音和语言对人类心灵的塑造?
刘亮程:自然的声音植根于我们的基因之中。在古代,人们创造了和万物交流的语言,这种语言在《诗经》中表现得最为充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古人给一只鸟起名,使用象声词,将他们的声音恭恭敬敬地记录下来。
而现代人对自然的敬畏感没有了,人变得越来越强大,不屑于在动植物身上去花费心思。鸟概括了所有鸟,草覆盖了所有草,这就是现代文学。我们把那个曾经被我们的语言唤醒,被我们语言复活的那个自然世界丢掉了,也慢慢丧失了跟那个世界交流的语言体系。
人和万物的关系一度是共生的,语言也是和谐共通的。后来这些动物一个一个从身边消失,我在写《凿空》时就充满了失落感。动物曾经是人的邻居、帮手和伙伴,逐渐从家里被人牵走、丢失的时候,那个家庭就变成了人的家庭,变成了一家五口或者八口夫妻相视,儿女相望,从早到晚人声不绝的家庭。继而这个世界变成了仅仅有人的世界,这个世界中也在听人声之外的其他声音,然后我就觉得人世是多么地荒谬。
澎湃新闻:《捎话》想复苏这样的语言体系吗?
刘亮程:《捎话》中构造的是一个人和万物共存的声音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声嘈杂,各种语言自说自话,需要捎话人转译,语言也是战争的根源。语言消灭语言。人骑在驴背上,看似主人,而大地之上,高亢的驴叫声骑在低矮的人声上。驴在声音世界里的位置比人高。在忙碌奔波的人之上,鸡鸣狗吠也在往远处传递声音。塔、炊烟和高高的白杨树,是送鬼魂升天的阶梯,它们也是另一种语言。而所有的语言声音中,驴叫声连天接地。这种未曾走样无须翻译的声音,成为所有声音的希望。
在那样一个村庄里,狗吠不仅是狗吠,是四面八方的声音集合,还有尘土的声音,风的声音,灵魂的声音,《捎话》想复苏一千年之前的生态,完整地呈现万物有灵的声音世界。那个世界的声音。那个世界人的命运,甚至一头小毛驴和整个世界的关系,要将它自洽自足地塑造、呈现,作家想说的所有话,可能都隐没在小说中,让读者听到就是虚构的千年前那块土地上的所有声音,有些声音在现在已经湮灭,有些声音依然存在。
澎湃新闻: 死亡如此明显地走进你的创作。你如何在文学中描绘死亡和鬼神?
刘亮程:这部小说其实是一部死亡之书,描写了那么多的死亡,每一场战争都在收割人头,战争之后又有那些皮匠牵着毛驴到后面缝合人头,经常缝错。书中鬼魂就是因为一个毗沙将一个头和身子缝在一个黑勒人的头上,形成一个古怪的鬼魂。
但是所有死亡我都写得很漫长,我不想让死亡在我们通常意义的断气离世的瞬间结束,所有死亡我都创造了一种生,这个生在死亡漫长的过程中,死最后被鬼魂接住。整个一本书是我对死亡的书写和创生,我要创生出这样的东西,不甘于死亡。鬼魂也是,鬼文化中的鬼也是民间对死亡最大想象的创世,让我们安居这么多年,死了变成它,然后重新回过头来再去展望人世。《捎话》也写了无数回过头来张望人世的鬼魂。
《一个人的村庄》
乡村文学像一朵云,云朵下面还有一个真实的农村
澎湃新闻: 像《一个人的村庄》中所描绘的理想化的乡村,是否已经离现实远去了?
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中描述的乡村是一个早年记忆中的乡村。现在中国作家就是分不清楚两个概念,乡村和农村。有些作家在写现代乡村的时候,其实写的是现代的农村。乡村文学像一朵云,云朵下面还有一个真实的农村。
乡村是我们古人通过几千年的文化积累起来的精神文化家园,这个家园在《诗经》之后,唐宋诗词之后,山水国画之后,慢慢就消失了。它变成了一个文化和精神,被我们继承下来。我所写的那个乡村,它是一个远去的乡村,我写的都是自然。写的是那一小群人,或者一村庄人,在自然中的生活,在自然中的梦想。在自然中的睡着和醒来,我不用写它的美好,它的自然使人美好。
在菜籽沟,遇到一个老太太的葬礼,突然路边停了上百辆车,车牌号也都从外地来,一问才知道老太太不在了,从远处来的人,肯定有她的儿女,近亲和远亲。看到那样的场面,你会觉得乡村文化体系还能怀孕。虽然有时候不管你的生,但还在管你的死。一个村庄离开一半人,剩下一半人仍然会把乡村文化体系保持完整。
发生在这块土地上的运动。这些都不在我的关注中,因为我没有记忆。一个时代的重大命题,不见得就是一个作家的写作选择。作家有自己心灵停顿的地方。在我的所有作品中这些东西都没有出现,我觉得他们是小的。什么是大的?某一个早晨的太阳升起是大的,某一个黄昏的太阳落山是大的,某一天中午,突然的一声狗吠是大的,这些东西是永恒。
澎湃新闻:作家应当如何理解乡村,书写乡村?
刘亮程:作家在呈现乡村的苦难之前,要先理解乡村。中国的农民早已学会消解苦难的方式,不理解他们过日子的方式和文化,如何呈现人的苦难,批判人的苦难,改变人的苦难?
我们不能用城市的物质欲望,去判断乡村的生活。看似苦难的乡间热闹不断,笑声不断,当然哭声也不断,所有的文化乡村文化体系,都是在这个贫穷和苦难中建立起来的。乡村文化一个最基本的精神就是接受和认命,在认命的过程中,把好和坏都认了。这样的生活无法反抗,反抗能让一亩地麦子能打出三亩地的麦子吗?千年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改变农村,只能改变它的面貌,不能改变它的精髓。
在古时的乡村,有一个“衣锦还乡”的传统,一个退休官员回到家乡,用一生的财富盖一个深宅大院,50岁、60岁到80岁这个阶段,可能会在乡下很有作为。以前都是这样。以前官员退休回去办个私塾,用自己多余的银子,给乡里铺路修桥。当一个成功的乡邻在外面获得那么多智慧和财富之后,他带着这些东西返回家乡,就给他家乡带来了外面的一个世界,让一次次破灭的梦再一次次重生,引领这些土地上没有翅膀的笨重生命,朝天上仰望、飞翔。
《在新疆》
当作家看清这个时代的时候,文学才会产生
澎湃新闻:你被读者誉为“20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当初是如何走上写作的道路?
刘亮程:我是学农业机械的,曾经算是个聪明孩子。一度想当一个数学家,但是发现自己没有这样的天赋。后来,我开始系统地写作,从童话开始写起,一直到诗歌,在80年代的时候,已经有许多作品发表于《诗歌》杂志、《诗歌报》、《星星诗刊》等等。
那个年代的诗歌写得太好了,当我读到海子,读到北岛的时候,我的内心是绝望的。后来在乌鲁木齐打工期间,我开始写散文,那时候我已年近30岁,对文字的技能日臻成熟,我开始用散文去构建我曾用诗歌构建过的村庄,早年的记忆和想象又在我的笔下复苏。
澎湃新闻:和你同辈的作家中,许多人都喜欢描写时代、家族和宏大叙事,而你的作品似乎从来都在关注内心世界。为什么?
刘亮程:宏大叙事是我们这个时代对作家的要求,而非作家应该做到的能力。只有当作家的世界和心灵产生关系的时候,才能准确地表述世界,这个世界的大与小取决于他的感受能力,无论外界多么浩渺,你只能呈现你的内心之大。作家只能居于时代的角落。
写大作品的作家非常多,写一个家族,写一个时代等等,但是,你认为作家真的写到了本质吗?他只是文字堆砌到他对这个世界的感知和理解,并未到达这个庞大世界的核心,只是像垒砖头一样把它垒完了。
一个作家应该有自己的视点、自己的眼光,确定自己的位置,站在什么样的位置去看这个人世。我并不是提倡作家远离现实,而是建议作家警惕现实,跟它拉开一个时间距离去审视。把现代生活放在一个比较长的历史段去看,这样我们才不至于跟着一个我们都看不清楚的时代去盲目地书写,你都不知道对错。
澎湃新闻:文学和时代的关系是怎样的?
刘亮程:文学应该是一个远离时代的东西。时间流逝100年,当作家能看清时代的时候,文学才会产生。文学面对的是人类几千年的生命史,在这样一个大的生命史中,任何正在发生的都是短暂的,人类的心灵史更长久。我曾经说文学是人类的往事,文学是第二次经历了生活,第一次是新闻,当一段生活被我们再次想起,再次感受,再次深入的时候,它有可能成为文学,我们此时此刻,不是文学是新闻。
澎湃新闻:在《捎话》中,你的语言撇去日常的细枝末节,直达事物本质。如此惊人的文本能力是如何炼造而成的?
刘亮程:我努力让我的文字修炼成精,然后用她去书写有灵万物。我不允许自己的文字邋邋遢遢,会对写出的句子反复删改,去除过多的字眼和连接词。好的文字是有生命力的,每个字之间就像兄弟姐妹,手拉手,有自己的呼吸。语言有其惯性,会在合适的时候终止,而许多作家不知道何时开始,何时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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