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大理洱海。 据网络
拆掉洱海民宿:
环保令背后的挣扎与矛盾
历时3个月的洱海民宿拆迁,将云南引以为傲的旅游经济放在了环境保护的对立面。掌声消失,大理这一中国民宿业发展样本矛盾凸显,没有赢家。
2018年12月末,云南大理的白日暖如初秋。
这个时节虽是大理旅游的淡季,但舒适的气候此前一直能吸引不少躲避寒冷和雾霾的国内游客。
他们会从大理古城曲折向东,往洱海方向走4公里,去看看龙龛码头附近的云渡客栈,自从电影《心花路放》播放后,这家民宿就成为众多游客前往洱海的理由;除了云渡客栈,还有位于磻溪村、拍摄《后海不是海》的洱朵,以及归心、嘲风、宽海等众多明星民宿。许多游客正是在影视剧和网站上看到这些别具特色的民宿,才进而来大理领略洱海风光。在游客心中,民宿早已成为洱海魅力的重要组成部分。
2018年的12月不同以往。龙龛码头的美景中,出现了不和谐的画面:遭遇拆除的海景民宿。从龙龛村继续北上,经才村、西城尾村、马久邑村,磻溪村、桃源村……能看到沿洱海岸边建起的民宿多已倒下,其中就包括云渡、洱朵、宽海这些游客耳熟能详的民宿。过去三个月内,因环境整治需求,大理已有1800多家民房和民宿陆续被拆,其中540多家为与洱海“零距离”的海景民宿。
一栋栋房屋只剩下残垣断壁,旅游胜地的氛围消失,裸露的石料碎渣悬挂在断裂的钢筋上,门窗化为废墟散落于堆积了两米之高的建筑垃圾中,白族房屋顶上的瓦猫从缠绕的铁丝和碎石块中探出几乎辨认不出模样的脑袋,空荡荡的门洞和窗洞像是张开的大嘴,游客向往的洱海晴空几欲穿堂而过。
“海西拆迁,很多慕名来住海景民宿的游客不来大理了。”稀稀落落的游客数量,让大理古城内的旅行社工作人员感到担忧。“因为民宿拆迁,我都要失业了。”一位为民宿接送游客的司机师傅同样因游客量的减少不知所措。他所供职的民宿在2018年12月27日的拆迁行动中已经化为废墟。
大理民宿业常被看作中国一代民宿人的标杆,是莫干山、泸沽湖、普者黑等各处新兴民宿的学习对象。大理和民宿也互相成就了对方:最初的一批民宿投资者名利双收,地方收入和就业也得到了明显的拉动。然而,从2017年开始、历时一年多的整治运动突然将云南最引以为傲的旅游经济放在了环境保护的对立面,并最终以为期三个月的拆除行动结束。掌声消失,民宿的未来风雨飘摇,地方旅游业发展也蒙上了一层阴影。大理这一中国民宿业的发展样本矛盾凸显,矛盾中没有赢家,原因亟待探寻。
最后的晚餐
2018年12月27日。傍晚6点半,落地窗外,洱海的粼粼波光泛起点点晚霞的红晕,磻溪村洱海人家客栈里的人们沉默不语。
马久邑村民宿业主龚澄的眼眶有点红。就在一小时前,她和丈夫共同经营的海景民宿刚被拆掉。十米挖臂一铲铲凿下去的画面,以及挖掘机的轰鸣作业声,依旧在她脑海中残留。龚澄今天经历的一切,明天将再次发生在刘墨身上,这一夜过后的28日,她的洱海人家客栈也将被拆除——28日是大理市政府定下的拆迁最后一日,之后,拆迁队的工作将是继续推挖和处理房屋废墟。
大理地处中国西南高原盆地,阳光明媚,四季如春,坐拥云南第二大淡水湖——洱海。人们习惯将洱海东西两侧称为海东和海西。海东地势起伏较大,海西是苍山十八条溪水冲积形成的山前平原,地势平缓。海西的人口密度远高于海东,基础设施更完备,同时毗邻大理古城,适宜游客游玩的村镇更多。在此次拆迁中,海西的波及面也更广。
大理是中国最早发展民宿业态的中国旅游城市,与传统酒店不同,民宿独有的人文特色建造设计风格,以及人性化服务吸引了越来越多游客。其中,又以推开窗就可观洱海的海景民宿最为炙手可热,一晚入住价可达上千元,是大理古城内一些客栈住宿价格的十倍以上。
这些海景民宿的命运在2018年10月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评估、拆迁启动,形势急转直下。”龚澄告诉《财经》记者。因洱海生态保护需求,早在2017年4月,洱海边的民宿和餐厅就被迫开始停业整顿,他们被告知,2018年6月30日的环洱海截污工程完工后,就可恢复营业。这一期限到来之后,一批民宿陆续恢复营业,但也有很多业主始终没有等来复业通知,却听到了海景民宿将被拆掉的传言。
此次拆迁的目的是为实施洱海流域湖滨缓冲带生态修复与湿地建设腾出空间,这项建设依然是洱海生态修复的一部分。蓝藻爆发被视为包括洱海在内的湖泊水质下降的显性体现。由于农业、养殖业和生活污水的直接排放,1996年,洱海首次爆发全湖性蓝藻,2003年和2013年,洱海先后再次爆发蓝藻。
环境污染越来越严重,政府的整治措施也不断加码。但很多民宿业主仍然不愿相信他们的客栈最终会以永久性拆除收场,因为民宿给地方经济带来了诸多好处,政府也一直在鼓励民宿的发展。2011年,大理市明确提出将旅游业发展为当地支柱产业,并大力支持洱海边民宿客栈的兴建。2012年《云南日报》一篇报道将包括洱海周边民宿在内的大理民宿客栈称作大理旅游转型升级重要载体。2017年大理市政府发布数据显示,旅游业创造收入264亿元,占大理市全年GDP的70%。旅游业已是大理的支柱产业,民宿则是大理旅游的一张王牌。
这一天还是来临了。12月27日,刘墨和几位民宿业主在客栈里吃了最后一顿晚餐,晚餐话题是:明天会有几台挖掘机,从哪个角度最先破开这栋有明亮大落地窗、可以一眼看到洱海最美风景的房子。
“我早上在朋友圈发了照片,做了一个谢幕,得到170多人的问候。”刘墨笑了笑。“你可能感觉我们坐在这里讨论,很平静。从停业20个月,到知道保不住客栈,大家现在只是想赶快结束。”她对《财经》记者说。
蓝线、绿线、生死线
洱海污染整治措施的升级早有征兆。2016年,中央环保督察组指出洱海周边旅游发展管控不到位,洱海水质下降。作为苍山洱海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一部分,以及大理市饮用水水源地,洱海的生态治理问题被提上政府工作日程。
从那一年起,大理的民宿业主做了多次自建环保设备的工作。从最初自建五级、七级化粪池,到将污水接入村污水处理系统,再到自建污水处理设备,排污处理要求一直在变,新的设施投入使上一轮设施废弃掉。因民宿规模不同,民宿业主们在排污处理方面的花费从十几万到上百万元不等。
环境整治在2017年4月达到新一轮高潮。按照大理市政府2017年3月末发布的三号公告,洱海周边和入湖河道沿岸总计2498家餐馆和民宿客栈被关停整治,其中民宿客栈1900多家,目的是减轻洱海入湖污染负荷,促进洱海水质稳定改善。关停时间延续至2018年6月30日大理环湖截污工程完工。环湖截污工程是近年来大理重点开展的环境整治工程,完工后,不仅是洱海边民宿产生的污水不会排入洱海,理论上,洱海周边农业、养殖、生活产生的所有污水都将不会被排入洱海。
才村民宿业主朱鹏告诉《财经》记者,事实上,早在关停前,就已有民宿业主按照要求自建污水处理设施,处理完的水也自行拉到洱海下游污水处理厂,没有一滴污水流入洱海,但是这些民宿也在关停的范围之内。2017年4月到2018年6月,15个月的关停使大多数民宿都遭受了200万-400万元不等的营收损失。在这期间,他们一直盼望着环湖截污工程完工后能尽早重新开业。
但就在工程接近尾声的时候,2018年5月30日,大理市政府又公布了《洱海生态环境保护“三线”划定方案》,成立负责拆迁腾退的“三线”指挥部,为几个月后的拆迁腾退埋下伏笔。按照以上方案,海拔1966米所在界桩一线为“蓝线”(湖区界线),由蓝线向陆地延伸15米处为“绿线”(湖滨带界线),蓝线外沿100米为“红线”(水生态保护区界线)。绿线以外的一些客栈得以重新开业,而蓝线和绿线之间的海景民宿、民房则命悬一线。
突如其来的拆迁决定让民宿业主感到愕然。“一个月前,这边还是一整片高端民宿,其中不乏曾经被政府推崇的标杆型客栈。”行驶在颠簸的路面上,西城尾村海景民宿业主刘海鸣不忘指给记者临海一侧拉开的黄白相间的警戒线,以及另一侧墙壁上用油漆刷出的几个大字:“打好洱海保卫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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