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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三踅上网记

来源:西安晚报 2019-01-19 05:12   https://www.yybnet.net/

◎杨耀峰

我在村巷里转悠的时候,常常可以看到白三踅一个人坐在村中央十字路口的树荫下,看来来往往的行人,看西边不远处的眉麟公路,目光怅惘而又呆滞,甚或还有一丝淡淡的忧伤。这似乎已成了我们驿马村的一道风景。在我的记忆里,白三踅在这个地方已经坐了三十多年。三十多年前,白三踅三十多岁,他的老婆带着儿子跟上一个修理楼房漏水的江苏客跑了。从此白三踅打了光棍,一个人过起日子。好像中途还有人给他介绍过女人,可总是没有成。现在白三踅是我们驿马村的五保户,日子过得清汤寡味,有盐没醋,恓恓惶惶。好在白三踅有一个嫁出去的姐姐,偶尔会来帮着他洗洗刷刷,缝缝补补,他穿在身上的衣服好歹还能在人面前去,不至于露胳膊露肉。

有一天,我惊讶地发现,白三踅手里拿着一个手机玩着,一会儿看看手机的表面,一会儿又放在耳边作聆听状,没有声音,他就又在手里左右摇晃着,摇一会儿又放在眼睛下面瞧着,好像要从上面看出什么。看到我了,他就自嘲地笑说:“这洋玩意儿还难伺候得很。”他把手机递给我,竟是一部牌子不太响亮的智能机。

“你买的?”我好奇地问。

“外甥给的。”白三踅嘿嘿地笑说。

“你会玩手机吗?”我说。

白三踅又嘿嘿地笑说:“想玩,但就是学不会。这家伙势利眼,我外甥用时顺当得很,一按就响,一到我手上就没有响过,哑巴一样。”

我说:“里面有卡吗?”

白三踅的细眼睛频频闪动着:“啥卡?”

“电信卡,移动卡,或者联通卡。”

白三踅惶惑地摇摇头。

“你外甥没有告诉你?手机要装这几个公司其中一家的卡,才能与外界联系。也才能响。”我说,忍住没有笑出来。

“狗东西没有说呀。”白三踅搔搔脑瓜,喃喃地说,“我还以为这手机认生呢。”

我把手机还给他,向他普及手机知识:手机要能用,就要去移动公司或者联通公司再或者电信公司营业厅办理一个卡,装上了才能与外界联系。而且还要知道别人的手机号码或者座机号码才能通话。如果没有手机卡,光有手机是不行的。

“办卡是不是要钱呢?”

“卡不要钱。但要收月费呢。办卡时要提供你的身份证。”

“一个月多钱?”

“这不等,有的几十元,有的几百元。看你打电话或者上网时间长短定。”

“有没有两三元或者四五元的费用?”

“没有。”

“你一个月费用多少?”

“八十多元。”

他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啊啊,这么多呀!”

“你可以办一个一月二十元左右的套餐。这可能是最便宜的。”

“我一年的电费才这么多,这一个月就要用去我一年的电费钱。哎,让我想想。”

我又告诉他,对于他来说,其实并不一定要用什么手机。家里有电视,又不用与外界联系什么业务,成天哪里也不去,要手机等于无用。他听了,赞同地点点头。

我没有想到,就是因为这部手机,我在以后竟然成了他的服务员。

几天后,我在村巷里转悠时,他又拿出手机让我看,说:“我把卡办下了。在里面装着呢。”

我拿过手机看着。“有人给你打电话吗?”我说。

“没有人打。”白三踅说,神情沮丧。

我看他的手机屏幕,上面的应用软件淘宝、微信、QQ、视频、博客、爱奇艺、通讯录、浏览器等一应俱全。“你要想办法让别人知道你的手机号,这样别人才能给你打电话。”我说,心里却想,成天孤单单地坐在村巷里,不与人交流,鬼才会给你打电话。我查看他的手机号码,找到了,我掏出自己的手机给他拨了,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他一惊,从我手里夺过手机,放在眼前看着,高兴地说:“响了响了!”然后放在耳边,说道:“你是谁啊?”

在他接话之前我已挂了手机。我说:“是我打的。”我用手指着他手机上出现的那个号码,又说:“这就是我的手机号,你存下以后可以打给我。”

他说:“怎么存啊?”

我拿过他的手机,在通讯录里存下了我的手机号。“你以后要给我打了,就点上面我的名字。”

“啊,知道了。”他笑了。

我说:“你要在纸上写下你的手机号,多写一些,送给你想联系的人。”我说,“你有想联系的人吗?”

他抬起一双浑浊的眼睛,望着我,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可随即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脸却红了。

那几天,我刚好有一部作品要写,便把自己关在家里,没有出门,四五天后我完成了作品,走出门去,一眼就看到他在十字路口的古槐树荫下坐着看手机。几个学生娃在他跟前逗他玩,打打闹闹地说:“白爷爷,打电话呀,上网呀,聊天呀,网恋呀,你怎么光给手机相面啊?”我走向他,他看见了,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你是不是在家里编小说?”白三踅说,把跟前的孩子往开轰:“滚一边去,别烦人!”

我说:“增加了几个联系人?有人给你打电话吗?”

他把手机交到我手里,说:“添了三个人,是咱村上的炳炳、禾禾和拴子。”

我说:“他们给你打电话了?”

“没有。”

“你给他们打了?”

“没有。”

“有事想说,如果见不上人,可以打电话。”

“打电话花钱。又没有啥要紧事,所以没有打。”

我知道,他对手机还是很陌生,那么多软件在上面,对一个识字不多的上了年龄的老农民来说,要学会掌握一部智能手机,还是不容易的。与我们相邻的村子有一位从高中退休的教师,虽然有智能手机,可是他至今不会上网,不会微信,只用来接打电话。

“智能手机性能多,你慢慢会熟悉的。”我说。

白三踅说:“我看见人们都在手机上聊天,怎么聊啊?你能不能教教我,也让我在上面聊一下天?”

我说:“聊天有一个先决条件,你得在线上,也就是说要上网。要上网,你就得有流量,这就要再增加费用。比如一个月10元包100M流量或者20元包500M或1G流量。只要有了流量,你才可以与不在一个地方的人聊天。”

“我的妈呀,我还当有了手机就可以聊天呢。看样子,这铁疙瘩是一个败家子,花钱如流水呢。”

“你如果怕花钱,也可以蹭WiFi。”

“外什么?”

“无线网络。”

“哪里有?”

“我家就有,你如果坐在我家门前,就可以上网,也不用花钱。村子谁家如果有WiFi,只要你能连上,也可以不花钱上网。”

他的眼睛又一下子亮了,“还有这么好的事?”

我把他叫到我家门前,帮着他连上网。“你以后只要来我家门前,打开浏览器,就可以上网,看国内国际的大事。”

“在我家上不了网?”

“无线网络距离有限,远了连不上。要是你家能拉上宽带,就可以坐在家里上网。”

“不不不,就这电话卡也超出预算了,哪还敢拉宽带?”

从此,白三踅把坐的地方挪了,一天大多数时间坐在我家门前上网。

半月后的一天,白三踅走进我的书房,坐下吸烟喝茶,说:“你成天忙得很,也不休息一下?”我告诉他,我手头有一部作品要赶写,所以出去的时间少了。我问他最近上网可有进步,他笑说,比原来强多了,就是有些东西还是不熟。比如说微信,他至今还弄不来。我帮他在手机上申请了一个微信账号,我告诉他,可以在微信上打电话,语音聊天,还不收费。他一听眼睛一下子睁大了,说:“这东西看不来,竟这么好。打电话还不收钱。”我打开了他的微信,加上我的微信号,确认了,然后交给他。我打开自己的微信,给他打电话。他的手机响了,他接上了:“我的天神爷,这话音还这么清楚?还不收钱?太好了。我以后就用微信打电话。”

白三踅坐下与我聊天,天南海北地聊。我心里着急,可他却一点也没有看出我的神情,也可能是看见装没有看见,安之若素,怡然自得。但我渐渐地发现,白三踅的神情里流露出一种有什么心事的样子:目光发直,魂不守舍,神情恍惚,我试探地问:“白叔你有啥事吗?”白三踅的脸一下子红了,看看左右,不好意思地小声说:“叔没有啥事。哎,你下午去广场散步吗?”我说:“有时间的话会去的。”

到了这天下午,我忙活了一天走出屋子,来到500米外的镇街广场那儿。那是驿马镇新修的一座文化活动广场,四周栽了许多银杏、冬青、女贞、云杉,偏南的地方建了一座小小的亭子,南边密密的树丛里辟出了几条碎石子铺成的甬路。广场上铺了一层带花纹的青白相间的地砖。有几根高高的灯杆竖立在广场中央,上面垂挂着枝形的灯饰。音乐响处,有一群妇女正扭动着腰肢欢快地跳着广场舞。

我惊讶地发现,在跳广场舞的妇女不远处的一座石椅子上,白三踅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眼神痴痴地盯着跳广场舞的妇女。可他很快就发现了我,站起来和我打招呼。我走过去与他坐在一起。

“看跳舞呢。”我说。

“广场上人还是多,比不得村巷里,成天见不上几个人影影子。”白三踅说,目光仍紧紧地盯着前面的什么人。

“叔,走,转上几圈。”我说着,站起身子。我许多时候会绕着广场四周转圈走。我曾经用脚步丈量了一下,转上六圈就相当于走了二公里路。但白三踅却用手拉了我一下,讨好地笑了笑,说:“叔想让你把里面跳舞的菊花的电话要一下,或者加上她的微信。”

我愣怔了一下,但马上就明白了这其中的意思。我说:“我给你叫一下,你当面向她要,行吗?”

“这怕不行。我怕她不答应,弄得我下不了台,没有面子。”

我沉吟了一下,答应了。我走向跳舞的妇女。站在后面跳舞的一个微胖的女人就是驿马村的萄花,她跳得正欢,脸孔红扑扑的。她跳舞的动作看起来柔和、圆润、飘逸,透着一种雅致与妩媚。等到一曲完了,妇女们小憩的时候,我把她叫到一边,说:“有人要你的电话号码,还有微信号码。”

菊花警惕地说:“谁?”

我向坐在石椅子上的白三踅一指:“白三踅。”

菊花说:“他要我手机干什么?他不是成天在村巷里给人相面呢嘛。”她把白三踅看来往人叫作相面。这是一句戏谑的话。

我于是说了白三踅外甥给了他一部手机,他给村上人说他的手机号,还想把村上人的手机号都存在自己的手机里,说以后联系什么事时方便。菊花说:“这死鬼老了老了还不消停想玩洋玩意儿。不过,他能把手机弄懂吗?”

我说:“他一个人太孤单了,想有时间了给人打打电话,解解闷,时间就过得快了。”

菊花看了我一眼,说:“好吧,看在你大作家说情的分上,我给他号码。”

她说了一个号码,我赶紧存在自己的手机上。

我又让她加上白三踅的微信。她照办了。

菊花跳舞去了。我走过去把她的电话添在白三踅的手机里。又让他连上网时把菊花的微信确认一下。我打开自己的微信,教他怎么确认。一连说了三遍,他才记下了。

白三踅脸上洋溢着喜色,“你帮我办了大事了。太感谢你了。”白三踅说着感谢的话,屁颠屁颠地走了。

大概过了一周后,我一天傍晚去游乐广场转悠,正在跳舞的菊花停下步子走过来站在我面前,张口就说:“你干的好事,他成天在手机上骚扰我。”我吃了一惊:“骚扰你?”“可不。”菊花说着拿出手机打开让我看,“你看上面都是啥话?”

我接过手机看着,只见上面是:

“菊花,我想与你说说话,又怕你不想与我说话,就在这手机上给你写话了。”

“菊花,我看在跳广场舞的人中间,就数你跳得最好。你的舞姿太优美了。”

“菊花,看着你跳舞,我也想跳,可跳广场舞是你们女人的专利,我也就不掺和了。”

“菊花,你不知道人与人投缘是怎么样一种感觉。我可知道。”

“菊花,我三十年来坐在村巷里看人,你当看别人吗?并不是的。我只看一个人……”

……

我笑说:“三踅恭维你呢。拍你的马屁呢。”心里却在说,这哪里是白三踅说的话呀?这分明是一个热恋中的青年人的真情流露呀。

“我不要他恭维,也不要他拍什么马屁。你告诉他,让他以后少给我发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菊花说。我想,她应当用一种憎恨的口吻说话,但她并没有憎恨,相反还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暗自庆幸与自我陶醉。我心里明白了,她这是做做样子,障眼法而已。

“好吧,我让他以后再也不要给你发信。”我说。

“哎,我也不是要他完全不发信,只是他这样做……有点忘了年纪,传出去人笑话呢。”菊花说完,不好意思地笑了,脸红了。

我似乎有点明白菊花的心迹。但我在向白三踅诉说时并没有透露出来。我只是淡淡地说菊花把你给她发的微信让我看了。

“她是不是很讨厌我?”白三踅眼巴巴地说,望着我。

“她说要到法院告你呢,说你骚扰她。”我故意一本正经地说。

白三踅慌了,脸孔抽搐着,“这下把醋煮下了。我就知道人家心高得很。”

我笑了。“菊花没有说这话,我骗你呢。”我说,“她好像对你给她发信没有怎么反对。”

白三踅说:“那我以后还能给他再发信吗?”

我说:“三踅叔爱上菊花了?”

白三踅嘿嘿地笑了。

“惹你见笑了。老了老了,把年纪又忘了。”白三踅说。

“追求爱情不分年龄大小。”我说,“那是你的自由。不过,你可以约她在一起谈谈,说说你心里的想法。她也是一个人过活嘛。”

“那好,我试一下。”白三踅说,神情喜中有忧。

又过了几天,白三踅来到我家。我说:“你们在一起谈了?”

白三踅说:“见了一面,但人家嫌我懒得很。说跟上我过非喝西北风不可。”

我说:“你是怎么说的?”

白三踅说:“我说,我可以改。我可以重新活人。”

我说:“那你改呀。改出一个样子让她看看。”

不几天,从村巷里传出消息:白三踅把原来租给别人的自己的二亩承包地要了回来,自己耕种。又买了三头猪娃喂养,并把后院三分大的荒地挖了种上蔬菜。

村巷十字路口的树荫下从此很少能看到白三踅的影子。

当然,白三踅总会时不时跑来要我帮他把手机看看,他的手机不是忽然没有了铃声,就是垃圾太多卡住了。要不就是在微信里通话却一时找不到通话的设置。还有一次他想给菊花发几幅他干活的图片,要我帮他拍一下。有那么几个晚上,我已经睡下了,忽然听到窗外传来阵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我起来趴在窗玻璃上一看,竟是白三踅,原来他在蹭网。他在手机里与对方说着什么,有一次竟说了十几分钟。隐隐约约的,我听得他好像在说自己现在完全改过来了,再不坐在村巷里给人相面了。说他会变得勤快的,听口气好像是赌咒发誓。我知道他给谁发誓,心想他们要是能生活在一起,也许会幸福的。

但是菊花的儿子从外地回来了,听到了母亲与三踅的事,找上门去,打了三踅一顿。三踅的脸上青一块肿一块的,走路也瘸了起来。三踅找到我,哭也似地说:“她儿把我打了,我寻上门去问她为什么不管一下,可她竟然不开门。你说,她咋这么没良心啊?”

菊花的儿子是一个背筋疯,在村子谁也不敢惹,凶(熏)得像炕塞。但他打白三踅这样一个孤寡老人就说不过去了。村上人有人同情白三踅,也有人看他的笑话,还有人劝他到法院告背筋疯。但白三踅却提出一个让我吃惊的请求,让我帮他写几句话,意思就是他与菊花自由恋爱,结果被菊花的儿子毒打了一顿。他要让全社会的人都知道,他打人是不对的。他干涉老人谈恋爱也是错误的。他要我帮他拍几张他现在受伤的照片,附在文章后面。

我为难了。

在家乡,乡亲们碰到这类事情时一般是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为他们信奉的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处世哲学。如果我这样写了,事情传出去,菊花的儿子肯定要与我过不去。但如果不写,我又觉得情面上过不去。我实在为难。白三踅大概看出了我的为难,又说:“这样吧,我自个儿试着写上几句,你给我顺一下。”

我给他一张纸一支笔,他坐在我的书桌前写了起来。大概一个小时后,他拿给我看。文章的题目是:殴打七十岁孤寡老人天理难容!内容还算通顺。我略略改了几个字,在电脑上敲出来,共计有三百多字。我发到他手机,同时给他拍了几张照片。我告诉他图片在哪里存着,如何上传。他照着做了几次,记下了。

当着我的面,他把文章与图片在微信上发给了菊花。

过了不到五分钟,白三踅的电话响了。是菊花打来的。“白三踅,你发这干啥?”“不干啥,我要把你儿在网上曝光。他殴打一个七十岁的孤寡老人,干涉母亲的婚事,他干下不该干的瞎瞎事咧。”白三踅大不咧咧地说,“报社记者也知道了,要来采访我呢。”菊花在那头说:“三踅,你甭曝光行不行?你甭接受记者采访行不行?我让狗东西给你道歉,再给你赔点钱。”“赔多少?”“一百元。”“我不缺钱。他也甭赔了。”“那你要咋办?”“我要你嫁给我。你只要答应了,他的事我可以不曝光。”“你还要挟了。其实我儿也就是一个农民,你曝光能把他怎么?怎么不了。”“那我就试试。不过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内如果答应了,你儿的事一笔勾销。如果不答应,那我可就不讲情面了。”“你真不是个东西。”“我不是东西,我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大活人。”“你在哪儿,我来一下。”“我在家里呢,你过来。”

白三踅说完赶紧出去走了。

白三踅走后,妻子望着我笑,说:“三踅叔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说:“也不知是爱情的力量还是网络的力量,把一个提起一长条,放下一大摊的人变得有了朝气与活力。”

后来从村子传出的消息说,菊花经过反复考虑后,准备与白三踅生活到一块儿。可当菊花提出来后白三踅却犹豫了,迟迟不给菊花一个肯定的话。菊花找上门去问他为什么又不吭气了,是不是狗熊了。白三踅这时候却躲起菊花了。村子人嘲笑白三踅说,看样子寻驹呢,逗时却踢呢。也有人说,三十年时间在村巷里把人坐完蛋了,再也翻不转身了。但谁也没有想到,白三踅却在一天提出他要到江苏寻找离开他三十多年的妻子与儿子。他一天来到我家,从衣兜里掏出一张他三十多年前与妻子和儿子在一起的照片,让我看。照片已经很旧了,褪了色,但上面的人还能看得清。我说:“你拿着这照片找人去呀?”白三踅说:“不行?”我说:“这很困难。你也可以先在网上发一个寻人启事,或者在宝贝回家寻亲网站发出图片与消息,看有没有信息。但我估计也危险。你与其他寻亲者不同,你的老婆带着孩子跑了,而人家的大都是孩子被拐卖的。即就是你老婆看到这条信息,不告诉你的儿子,他可能也不知道。”看到白三踅一脸的沮丧,我心软了,又安慰地说:“除非你老婆现在回心转意了,想回到你身边,否则可能事与愿违。”

白三踅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能不能给我写上一篇文章,发在网上?”

我说:“可以。你说怎么写?”

白三踅说:“你就写我现在人已经老得走不动了,有今天没明天的,想在死前看一眼老婆与儿子。那样的话死了也就安心了。”

我说:“好的,这样能打动人。”

白三踅又说:“你给娃他妈说,我老了,快死呀,我不怪罪她撇下我远走高飞。怪我身懒,不想干活光想吃好穿好。她与我过了十多年,我没有给她买过一件新衣服,没有带她到镇街上吃过一次零嘴。有一次,我与她上集,她想吃一碗豆花,被我骂了一顿。唉唉,我把人家心伤扎了……”

我按照他的意思写了,并且加上,这个老人三十多年来,天天不管天阴天晴,刮风下雨,在村巷里朝着村外的公路望着,希望一天她能回来。我念了一下,觉得还挺打动人的。白三踅的眼睛湿润了。我又把他拿来的相片翻拍了,然后打开一个寻亲网站,用他的名字和手机注册了,发了上去,留下白三踅的手机号码。

此后,我就忙于自己的创作了,很少过问白三踅的事情,也不知道有没有消息。大概过了两周吧,一天,白三踅满腹心事地跑来对我说:“她来电话了。”我说:“谁?”白三踅说:“三十年前跟上江苏客跑了的人。”我吃了一惊:“她说了什么?”白三踅说:“她说她想带娃回来呢。她说那男人在十年前就死了,现在我们的儿子也有了儿子。她说她到老年了想家乡。”

我想了一下说:“你的意思呢?”

白三踅说:“想回来就回来吧。”

我说:“这事你得给村上说说,毕竟是几口人的事情。”

白三踅说:“我给村主任说了,村主任同意接收,不过他说这事还要放在村民大会上讨论研究呢。”

我说:“如果你们要一起过活,你还得与你老婆再结一次婚。要有合法手续。”

白三踅说:“可我们没有离婚呀?”

我说:“三十年了,虽然没有办理离婚手续,但事实上你们已经离婚了。所以还得去民政局登记一下才行。”

白三踅说:“麻达得很。”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问他:“白叔,你三十多年时间在村巷里望人,是不是在等你老婆?”

白三踅不好意思地笑了。

村里人发现,白三踅的腰肢直了起来,眼睛里有了光彩,说话时有了笑意,不管走到哪里,他手里都拿着那部手机。他很少再在村巷里闲坐,大多数时间在田地里忙活,或者防虫,或者浇水,或者深耕,或者锄草。有闲时间了还去广场与菊花一起跳舞。他的舞姿态笨拙而又僵硬,但是他跳得十分认真、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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