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花睡 □任 静

菜园里有一畦花圃，栽种了一些秋海棠。春天下过雨后，秋海棠叶片呈现出翡翠般的色彩，油绿沁碧，令人赏心悦目。

秋海棠是一种植株低矮的草本花卉，茎高不盈尺，叶片卵圆形，其上有毛茸茸细刺，叶底却呈红色。中秋时节开花，花朵硕大，花瓣呈绯红色，娇艳如人面桃花。当时选择栽种秋海棠，是因为喜欢元代人伊士珍撰写的《琅嬛记》中记载的一段话：“昔有夫人怀人不见，恒洒泪于北墙下，后洒泪处生草，其花甚媚，色如妇面，其叶正绿反红，秋开，名曰断肠花。”妩媚如美妇，忧伤痛断肠，这样的花朵究竟会如何凄美？我望着新翻的菜园，兀自想象。

海棠花苗是楼下一位老人送的。当时我在地里翻土，毗邻地畔上，一位穿着素朴的老人在栽花，那花只有三四片叶子，叶片肥厚油绿，煞是可爱。一问之下，正是我梦寐以求的秋海棠。遂壮着胆子开口索要一株，谁知老人竟然慷慨地送我五株，从此和老人相识。

老人年近耄耋之年，背驼得厉害，脚上常穿一双黑色老头布鞋，走路慢吞吞的，仿佛一片深秋的树叶，随时就会飘然落下。我们见面一般只是客气地相互点点头。老人住在一楼，平常自己做饭买菜。有时听见他在厨房“当当”切菜，若看见我刚好浇菜经过，会停下手上的动作，微笑一下和我打招呼。

后来和老人的儿媳妇认识，才知老人姓李，原先是一个房地产商，挣了一份厚实的家业。老人的妻子前几年去世了，有四个儿子，每家日子都过得十分滋润。大儿子在海南、珠海都有房产，每年十月全家要去那里度假，老人死活不肯同去。要给他雇保姆，老人说我还能照顾得了自己。

老人过日子节俭，追求低碳生活。他坚持好几年不买新衣服，吃饭以清淡可口为主，淘菜、淘米水不舍得倒掉，总要攒到水桶里，颤巍巍地提到菜园里浇菜浇花。我看见他吃力的样子，忙扔下手里的花锄跑过去帮忙。他笑着摆摆手，说，“我能行！”

老人爱吃香菜，鲜香菜，腌香菜都爱吃。我时常拔一把香菜，闻一闻那种好闻的清香味，心情愉悦地去敲敲他的阳台，老人从不说谢谢，只是笑盈盈地接过去。

有一次，我和男友因为琐事吵架了，拉扯中不小心将上衣口袋撕破了，男友瞬间失去理智，顺手将口袋里装着的五千多元钱天女散花般撒到楼下了。当时天近暮色，狂风斜雨，昏暗的路灯下，红色的百元票子像落英缤纷了一地。当我跑到楼下时，被风吹到路面上的钱，已经被路人捡走了。我摸黑捡了几张，很快就被浇成了落汤鸡。我本来视力不好，加上夜越来越黑，周围的能见度越来越差，只好去敲老人的房门借手电筒。老人惊愕地看着我的狼狈相，回身慢慢拿来了手电筒，保持一贯的风格，从始至终，没问一句话。

我打着手电筒将落在菜园里和海棠花丛里，以及路旁大叶杨缝隙里的钱找到时，数了数，只剩下900多了，我欲哭无泪，站在菜园里发了半夜呆。当我终于想通打算回家时，一转身发现老人正趴在窗台上静静地望着我。我把手电筒递过去时，老人的手竟然僵硬得半天接不住。那一夜，我不知老人在窗台上趴了多久，我明白他是怕我出什么意外，便用那样的姿势守护着我。那一刻，我恍然看见了慈祥的父亲，委屈的泪和着雨水毫无顾忌地哗哗倾流而下。

这件事就在暗夜中悄无声息地结束了，老人用他的沉默寡言为我固守了一个隐痛的秘密。

太阳晴好的日子，老人常常流连在花圃中，除草、施肥、摘去枯黄的叶子。老人有一次和我谈起海棠，还兴致颇高地吟诵了袁枚的《秋海棠》：“小朵娇红窈窕姿，独含秋气花发迟。暗中自有清香在，不是幽人不得知。”秋气萧瑟时节，百花凋谢萎落，秋海棠逆秋盛开，渐入佳境，展现纤丽娇俏的窈窕姿，飘散幽幽清香……袁枚拿秋海棠的品格自比，表白自己归隐田园、性情淡泊、坚守晚节的志向。而他呢，岂不是以秋海棠明志？曾经商海拼杀多年，一朝归隐，布衣陋室，安心静做赏花人。

深秋的时候，有一天我从医院回来，发现老人门前摆了一圈花圈，我的大脑瞬间短路了一下，知道老人就像一朵花在暗夜中安静地熟睡了。

我悲伤地跑到花圃里，绯红色的秋海棠花瓣边缘有一圈焦了的颜色，仿佛刚刚哭过，揉着肿胀的红眼圈。那副伤心欲绝的模样，让我情不自禁忆起它的另一个名字——断肠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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