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红
直到西门庆摸出一两银子,王婆才肯切入正题:“老身看大官人有些渴,吃个‘宽煎叶儿茶如何’?”到此际,神魂颠倒了一两天的西门庆终于不堪煎熬,问王婆如何知晓自己的心事,王婆以遍观风月的淡定答道:“有甚么难猜。自古道:‘入门休问枯荣事,观着容颜便得知。’老身异样蹊跷作怪的事都猜得着。”
西门庆求她使出手段,这正撞到王婆的强项,她坦白说这茶馆不过是个幌子,她赖以谋生的,是做媒收小说风情。
当然,这媒不是白做的,西门庆虽然有钱,但正如鲁迅笔下的“豆腐西施”所言,越有钱就越抠门。那人家王婆也不怕,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为了防止西门庆过后不认账,她把自己的利益,细致地分布在给西门庆谋划的每一步骤里。
她先要西门庆送她一身寿衣的原料,作为她邀潘金莲来她家里的引子。她准备跟潘金莲说,有个大施主送了她一身送终衣服,她来借尺头,选个好日子请裁缝,若潘金莲主动答应帮她做,就有一分光景了。
你看,不管潘金莲答应不答应,王婆先落了一身送终衣服。《水浒传》里,身后事最能掀起人世波澜。宋江就是给阎婆惜的父亲买了口棺材,与那对母女结缘。后来又是要送王公一副棺材钱,才发现装了晁盖书信的顺袋被遗忘在阎婆惜处。活得烦烦恼恼,却还是将身后事郑重对待,想来也是讽刺。这身寿衣,应当也是王婆的一件大心事,借此机会,把这件事搞定。
潘金莲答应做衣服,只是第一步;若愿意来茶坊做,才有了两分光;人真的来了,这是三分光;潘金莲做衣服的第三天,西门庆也来,潘金莲不躲,这是四分光;西门庆试着跟潘金莲搭话,若潘金莲回应,就有了五分光;王婆去买吃的,让两个人独处,潘金莲不动身,便有了六分光;王婆真的走了,潘金莲还在,这是七分光;王婆买了东西回来,潘金莲肯和西门庆一桌吃,这是八分光;王婆再去买酒,拽上门,潘金莲没有反应,这是九分光;西门庆把筷子拂到地下,去捏潘金莲的脚,她若是没有喊,则十分光齐备。这是王婆制定的“捱光十计”。
西门庆为之叫好,称作:“虽然上不了凌烟阁,端的好计。”他何尝不知道这每一步里王婆都有埋伏,各种消费她来跑腿,其中大有藏掖,但他是生意人,更知道天下没有免费午餐,他又急等着这一口,顾不得算得精细了。
让我们来给王婆算算账,她大致有这些收益:起先那一两银子;后来西门庆又送来五两碎银;一件寿衣原料;西门庆承诺的事成后十两银子。
这些是前期费用,潘金莲与西门庆做成“好事”之后,王婆威胁潘金莲说,她此后得天天来,若是不来,就透风给武大。她倒比当事人还要上心,实际上,不过是追求长期效益,西门庆在她家偷欢,不能不给个场地费。后来郓哥骂她时,也说:“不要独自吃呵,也把些汁水与我呷一呷。”
这些细碎银两,让王婆心花怒放,同时铁石心肠,听到武松回来的消息,西门庆和潘金莲慌作一团,唯有王婆,发出一声冷笑,说:“我倒不曾见,你是个把舵的,我是个趁船的,我倒不慌,你倒慌了手脚。”
她心中已然呈现一套方案,这套方案虽然不像“捱光十计”那么精致,却更见王婆本色。她不慌不忙地告诉潘金莲,怎样杀掉一个人。
她对潘金莲说:“你便把些小意儿贴恋他。他若问你讨药吃时,便把这砒霜调在心疼药里,待他一觉身动,你便把药灌将下去,都不要人听得。预先烧下一锅汤,煮着一条抹布。他若毒药发时,必然七窍内流血,口唇上有牙齿咬的痕迹。他若放了命,便揭起被来,却将煮的抹布一揩,都没了血迹,便入在棺材里,扛出去烧了,有甚么鸟事!”
煮抹布,灌药,七窍流血,牙齿咬过的痕迹,胸中宛然有一幅图景,语气里带着一种经多见广的不耐烦,这熟门熟路,让人无法不怀疑,她曾经亲历过那么一遭。那么,她到底从哪里来?有过怎样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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