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丽敏
翻开这本日记,就是另外一天。虽然这一天和前一天毫无区别,重叠,重复,但它毕竟是生命中的另一天,是逝去一天延伸的下一个日子,也是无声无形中悄然而逝的又一天。
有时候,生命之所以节外生枝,便是对这种长久重复日子的打破,让另一些事情走进来,或者,是走到另外一种生活里去,让日子有所不同。宁静是人所追求的安稳状态,可是,长久的宁静也会让人寂寞,心里会生出一些莫明的希望,莫明的期待。
没有一种生活会让人永远的满足,不倦。
蝉声响得热烈起来了,高亢起来了。现在是正午十二点半。
我在看一本旧的《散文海外版》,读到一篇和家有关的文章。文章中,作者坐在竹躺椅上,翘着脚,背景是仿唐式建筑,灰顶,白色的推拉门,榻榻米,四周的篱笆,潇潇的春雨,慵懒的氛围……作者在想象一种优雅的家居生活。这种样子的想象,手里必得是有一本书的,一本《源氏物语》或《枕草子》那样的古籍,线装,缎面,内有工笔人物插图,还有一脉纸页的静香。如果把竹躺椅换成藤躺椅更好些。春天,又是萧萧春雨的天气,竹躺椅是有些凉的,不宜久靠。
我曾经有过一把藤编的圈椅。在我少年的时候,拥有过。这把藤椅有只脚些微的歪,不过,放在地上还是很平稳的,坐上去也没有摇摇晃晃的感觉,就是这样,这把藤椅还是被划作次品,并且到了我家。这把藤椅后来就一直摆放在我的小房间里。现在想起来,跟村里同龄的女孩相比,我的物质生活是较好的,不仅有属于自己的藤椅,还有专属于自己的床,桌子,一个装满了书和古怪小玩意的橱。更优越的是,还有一个收录机。
当然,拥有这一切的时候,我已走过了少年,已是所谓的黄金时代的年龄了。少年的时光是一晃而过的,青年的时光就要长得多了,就算到了现在,三十多岁了,我仍不承认自己已步入中年。是的,无论是心理或身体上都不肯接受,就当我还是青年吧,我喜欢做青年,喜欢“永远年轻”这样的祝福。虽然,我知道,自然的力量不可违逆。
还是说藤椅吧。那把藤椅在那些夏日午后和冬日夜晚,安置着我。安置着青春的忧郁,酸涩的暗恋,对未来的无所知和无可依从,当然,还有对艺术天性上的喜爱和欣赏。轻坐于藤椅之中,整夜整夜的听收录机,听港台流行乐,听吴大为和谢得沙的脱口秀,也听美国之音,听一些听不懂的传教节目。那时侯最迷的歌星是费翔,张清芳。大陆的歌星那时侯还没有走红。因为这台熊猫牌的收录机,我的整个青春时代孤独却不寂寞。
坐在藤椅里看书是最惬意的。事实上,我很少坐在藤椅里看书,我更喜欢的是搬一大堆书,躺在床上看,通宵的看。那时还没有看名著,看不到,看的书大多是琼瑶,三毛,岑凯伦。那个时代十八岁的女孩都在看这种书,看疯了。我记得我把琼瑶的五十多部小说全看完了。那根本不叫看,那是暴饮暴食。以至于后来对爱情的理解,完全是满脑子琼瑶式纯情。这没什么不好,当然,也没什么好。毕竟,琼瑶的小说让我这一代人对爱情有过美的期待,憧憬。而现在的年轻人,也许是另一种样子了。是什么样子,我当然不了解,不过,总觉得可能没有八十年代那样唯美了。
看着言情小说的整个青春时代,却意外的没有被一场真正的爱情撞上,这也算是纸上谈兵的例证吧。当然,痴痴迷迷的暗恋还是有的,一个接着一个,爱到心痛心碎,爱到神魂颠倒,爱到眼发直脚发软,爱到发誓为他死为他狂,可又不敢迎面上去,用眼睛完整的看上他一眼,亲口跟他说一句随便什么话。
也许,所有的暗恋都是这样的,这暗恋来自于自己隐秘的情感之洋,和被暗恋的人并没有直接的关联。当然,他偶尔穿山越岭的一个眼神,还是具有拯救自己和杀死自己的力量。
在这把藤椅上,我为自己的暗恋写下了一行又一行隐晦的句子,并称之为诗,写在一本上了锁的日记上。我曾经把这本日记给我的闺中密友看过。在我听了她们一个又一个奇妙的爱情故事以后,羞惭于拿不出我的故事交换,只有拿出这本本子,给她们,坐在我的藤椅里去猜想了。
坐在这把藤椅上的青春岁月,我还做过另一件非常痴迷的事情——编织。买来各种颜色的开司米,绕成团,用两根竹针起头。机织头,辫子头,我都会起。然后,用四根针绕着圈圈织,也有两根针来回织的。在编织技艺上,我无师自通,每件织品都堪称绝活。这门手艺练到二十五岁以后,基本就荒废了。忽然间,再也不想织衣服了,觉得浪费生命,把成天成天的时光,花在这织织拆拆之中——更何况是这样无比珍贵的青春时光,真是形同自封自禁自闭自杀。
看名著是从二十岁开始的,不是在这把歪了一只脚的藤椅上,而是在上海干部疗养院的图书室。那时,我上班挣钱了,开始有钱花有书看了。在那个图书室的寂静光影中,我几乎看完了里面所有的书,有一半是世界名著。值得自傲的是,很多的世界名著只有我一个人借来看过,也许,至今,那残存的借书卡上,还留着我字体难看的签名。已经过去十多年了,不知字体模糊了没有。
对了,最后应该再说说那把藤椅。二十五岁后,我再也没见过它。我的小房间也不在了,还有我一个人独睡的木床,我的桌子,我的收录机,都相继离散。有的搁进阁楼,有的可能已经卖给收旧货的了。距离那时,已经过去很年。这些年里,有我最动荡的人生岁月,谁还管它们,谁还记得它们呢?
如果不是看了这本书中提到竹躺椅,我似乎也遗忘了那把藤椅,和藤椅上我所轻坐的暗恋笔记本的日子,以及春雨之夜,慵懒靠床读书的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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