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阳春 何诚斌

暖，不同于春天的暖。古人却将这暖，赋予春的形象。冬与秋的交替，姿态温暖、平和，而非肃煞。于是，立冬至小雪，两个节气之间，酝酿着真正的冬天，以暖的方式塑造即将到来的寒冷季。

我在城乡之间，往来。城中的乡愁，在乡下与往事重逢；凝望，然后追忆。纷繁的事务裹挟时光，忽快忽慢的节奏，成为生活常态。超然的心理，夹杂着世俗的观念，如精神之轮旋转。压在心底的小阳春，露了出来……

在常州，江南的烟雨中，我依然感觉不到冬天的气息。园子里少有游人，闲置的游乐设施挂着晶莹的水珠。有一块块菜地，种植了大白菜。据说是被旅居者承包的——农耕，不是身份的回归，而是自种无污染的放心菜，给自己一片阳光！木屋外的水池，雨落，风吹，构成一幅水花叠涟漪、竹影摇曳其上的美景。毕竟还是冷静了点。小春阳不应是这种情调和况味。

没有遇到好天气，吟诵墙上白居易的诗：“十月江南天气好，可怜冬景似春华。”（《早冬塘》）不由得心头一震，对异乡的阳光有所期许，以不枉此行。

想必这些时日，家乡的小河，或者池塘，一定有不少人在洗大白菜、萝卜和山芋，即使下着小雨。他们有经验，零星小雨将迎来十多日的小阳春。洗净的白菜，可以分解为几个部分进行腌制。菜心最珍贵，剁碎的咸菜心炒饭，用乡人的话说：“不晓得几好吃。”其次是白菜帮，切成丝，加盐揉几下放入小罐，腌制数日即可食用。菜丝炒肉丝，也“不晓得几好吃”。若要省力的话，就将整颗的大白菜放在缸里腌，压上石头，使其在互相浸泡中不至于松动而侵入空气。萝卜也是用缸来腌。萝卜即使腌化了也不要紧，有人就喜欢吃化萝卜。当年我母亲大量腌制白菜、萝卜，是因为家里人多，要够吃。同时也是一种习惯，一种文化。

两天后，我从常州回到皖西南，小阳春依旧等着我。晚稻收割后留下的草茬使田野呈现土黄的色彩，不同于寒冬的褐色之萧瑟深沉。荒芜中升起的暖光铺满大地，未至的凛冽在遥远的天际，隔岸的村庄里活动的人们，忙于打理三秋之后需要冬藏的食物。

眼前的场景与记忆中的画面切换，似无时空裂痕。老家的河滩上家家户户搭晒架，白色山芋粉，使得阳光碎了一地，温暖着瘦弱的少年。我和家人早上往河滩搬运凳子、竹杆、揽簸、篾垫，将水桶里的淀粉一块块抠出，摆到竹器上。经一天的晾晒，黄昏时将块状淀粉揉成粉末，收进笸箩，或脸盆，然后将晒架拆除，搬回家……这种重复贯穿了小阳春。

我到过大别山多次，现在这季节昼夜温差大。中午，杲杲冬日驱尽寒气，群山屏立，挡住了山外的风。“初冬天气暖，小似立春时。”（周端臣《初冬即事》）我浅浅地睡了一个小时，做了几个浅浅的梦。午休后边走边看浅浅的河水，看岸上叶子稀少的树枝。曾经庞大葱茏的树冠，在这季节竟没了深度，如此之浅。

深山壑谷，把水藏了起来，藏在那一座座水库里和一条条峡涧中。河床、渠道、溪沟，水缓缓无声地流成浅浅一线，或低于石头，或隐于砂砾下。这浅浅的水，是山川的灵魂，祟山峻岭中默默坚守。

我因晕车，无法到一个叫黄柏的地方，只身下车走在弯弯的山道上。这里依然呈现小阳春的暖色。一种高度的暖色，接近天空的明亮。山上山下林深树密，隐匿多少清澈的浅水是可以想象的。每到春夏汛期的山洪，就源于无数浅水的暴涨，奔腾，肆虐。浅水跟天河相通，天河此时也是浅浅的隐于蓝天，只看到云彩，看不到它。

山道上遇到了几位老人，他们特别淳朴客气，对我这个陌生人无一点警惕，有问必答，我给他们拍照也非常配合。我递烟给他们抽，他们更是感谢。85岁的周姓老人和86岁的彭姓老人，从小至今没住过院打过针，他们吸的是“鲜氧”（空气），喝的是山上的矿泉水，并坚持劳动。彭老背了一梱柴，扔下一根当作拐杖的枞树棍，与周老点烟，吸着。我从地上捡起树棍送到他手上，他连说谢谢。周老是从乡政府敬老院回村的，他不愿住在那里，情愿帮侄子带孩子。两位老人什么都对我说，我从他们身上看到了，没有世故城府的东西，漾着亲切和善的笑。

山梁上有几十户人家，一打听得知叫夹河村。两位年近九旬的夫妇一起在村路散步，各自拄着一根拐杖。老翁模样像老奶奶，尤其笑的时候。他俩告诉我，不仅能生活自理，还看了两头猪，种了几块地的蔬菜。儿子儿媳在百里外的林场干活，孙子孙媳都是大学生，在广州工作，曾孙也在广州。老翁说村子叫夹河，我问是什么“夹”？老翁用指头在左手的掌心写给我看，我看不出那笔划是什么字。一会儿，由另一个储姓老人给说清楚了。“八十好几了”，储老边说边干活。他在老伴的配合下洗山芋粉，摇晃纱布架子，动作轻缓而不迟钝。他们说：“最高兴的是小孙子学习成绩好！”我问：“见过雾霾吗？”储老愣住了，不知所问何物，回答道：“山里野猪多。”

初冬的大山，人情与自然，透明清亮。尽管人烟少，寂静中不乏生机。村路浇筑了水泥，特别干净，偶有车子驶过。路旁晾晒的茯苓白晃晃，很有阵势，而路外濠沟之旁就是山体，茂密的森林亮亮堂堂。我在市声喧嚣之外的冬日，抛开了阴晦，拒绝了深沉，也如一泓小溪，浅浅地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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