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菜市场见一位腰挂叶子烟袋的老人蹲在过道上卖红苕,其模样像极了我四大爷。定睛细瞧,又不是。
妻拉我走,我不动,说:“买几斤苕!”妻迟疑一下,其实我知妻子不喜欢苕。她曾说过,小时在家吃苕吃到发呕。
妻象征性选了几根,过秤,付钱。她今天能爽快买几斤苕,纯粹是为了满足我尝鲜的愿望。
红苕交由我提着,沉甸甸的,袋中红苕散发出来的淡香,一下子将我拉到以前在乡下的回忆之中。
秋天一个劲儿往深处走,气温一天低过一天。连绵细雨下得有些令人心烦意乱,一放晴,满坡的苕藤泛着油光,藏于土里的红苕似乎马上就要把苕沟胀爆胀开裂。该开挖红苕点种小麦了。
放农忙假的日子,我们被父母撵上坡挖红苕。
在老家,红苕产量高,一家人至少得收获几千斤,甚至上万斤。
红苕挑回家,摊在阶沿边或堂屋里,敞干水气,就进窖。
我家苕窖大,如小小套房,开窖门进去,是一间椭圆大窖,侧边连着开挖出另一洞小窖,大部分红苕存放大窖,品种和品相好的堆放小窖。
苕窖里有一股地热,暖哄哄的,吹立脸上每一根汗毛。
父亲是出了名的犟拐拐,打死不学石匠,但这苕窖却是他凿出来的。
凿窖,四大爷是出了大力的,如光靠父亲一人,不知要凿到何年何月,凿出的土石由母亲和我们几姊妹负责运。
苕窖开在屋后斜坡。笔直向下铲平,上镶一条帽沿石作檐,遮风避雨,窖门长方形,石门槛上几根叠加的条形木板作门,窖门最上面要向两边岩石内凿进一些,最上面那块木板才可左右移动,苕窖方能轻松落锁关闭。
苕窖在老家叫做岩窖。
四大爷家苕窖我看过,他家平坦独幢,苕窖建在偏屋,是地窖。从圆窖门向下挖一个半人深,口小底大,若一只紧口瓶。地窖封闭性好,内温比岩窖高,红苕在高温环境中反而易烂,满屋子都有烂红苕味。
不久,村里发生一次大事故。一小孩子掀开地窖盖捡红苕,结果一下去就没了声响,他父亲下窖去看,也久不见上来,其母亲慌了,忙叫邻居,才发现父子俩躺在地窖里如死了一般。好在时间不长,通风后才救活了这对父子。那时大家都不懂,一般地窖里通风不畅,空气稀薄,窖里积聚大量甲烷等有毒气体,下地窖之前不通风,就容易中毒。所以有人教我们进窖前得先点灯伸进窖里试,如果灯熄,就千万别下去,要先打开窖盖,通一阵风后方能进窖。
岩窖不存在地窖的危险。但从那次事故后,我就有些胆怯下窖取苕了,一进窖就感到无比压抑,头发昏,脸发烫,气短心堵,呼吸不畅,有一种随时准备出逃的心慌感。
一年苕,半年粮。红苕是珍贵的,特别到翻春后的二三月间,红苕便成主粮。储存红苕就得更加小心,生怕烂掉。然而烂苕还是不可避免。
春寒料峭,我缩着手坐在苕窖边削烂苕,这样子让母亲很生气,骂我懒。我往苕窖边挪,背心有一股暖意袭来,烂苕味道更加冲鼻。每逢翻春后,母亲就叫我进窖把烂苕清理出来,烂疤削皮,坏了的切掉,剩下部分切片,晒成苕干,煮饭时添加一点。烂苕和苕皮也有用处,可煮熟喂猪,也可交村里酿酒。父亲爱喝烂苕酒,火辣、便宜、过瘾。父亲一倒上烂苕酒,站在地坝外都能闻到。那时我小,闻到酒香,就跑去蹭酒,父亲夹一粒花生,或一粒咸菜,或用筷头沾一点酒让我尝。从那时起,我就永远记住了烂苕酒味。
联产承包责任制后,青黄不接的日子不再,苕窖也没必要存在,挖回家的红苕全制成淀粉,等粉条作坊来人收。
今春回老家,邻居说四大爷去世了。
我家岩窖也坍塌了一半,窖中积了一小潭水,清凉幽幽的,少了温暖,很是苍凉。我怕山水再次浸塌苕窖,找人把苕窖填了。
承载了我童年时光的苕窖消失了,但那份温暖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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