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衣柜

卢涛

雨，在今早，下了一场。

一场秋雨一场寒，许是到了秋思的季节。

老屋的衣柜里有一个角落，我已经很久没有整理过。长的风衣，短的毛衣，格子的衬衣，还有各种飘带的连衣裙。它们躺在那儿，好像沉睡在岁月里。

从小到大，因母亲是做服装设计的关系，我的衣着总和他人不同。绣个小兔子，变个荷叶边，就连丑陋的秋衣，母亲都能让它重新长出一副漂亮模样。

还在上个世纪80年代末，记得全市举办第一届时装设计大赛，我就嬉戏奔跑在绚烂又黑暗的后台，看我母亲和单位同事们在摆弄模特阿姨们身上的礼服。

雪纺礼服是真的，比童话里新娘子的婚纱还要炫目。依稀看到宝蓝色的大露背晚礼服，在那个时代，应该算是大胆前卫的设计。一个巨大的蝴蝶结巧妙地挂在那个柔软的腰肢背后，长长的薄纱一直拖到地面。当深红色的丝绒大幕拉开，五彩的灯光齐齐亮起，幕布后面的母亲看着自己的作品走向舞台的中央，她那骄傲的神情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一切是那么美好。

可是，母亲却一直对我想学服装设计的梦想不断打压。只有她自己知道，当自己的设计放到流水线上的时候，就不仅仅是创意和坚持的问题，更是产能和效益的问题。“你有更重要的事情可以做，比如说读书。”所以，在与青春叛逆的碰撞中，她撕掉过我偷偷画的设计稿，她丢掉过我偷偷买回来的服装书，甚至她还打过我一巴掌。火辣辣的触感，仿佛代替母亲的愤怒与失望，在惩罚当年不羁的我。

错过，也许是另一种转身。后来，我就专心想写东西，想读中文系。慢慢地，也淡了想学设计的念头。但至少，一直以来被人夸奖的审美感受力，是母亲给的。

母亲一直是大家族的服装大师。她已经具备了纯熟的“看人识码”的功力。大多数时候，她只需要对人瞄上一眼，适宜的尺寸就八九不离十。几乎每年春节之前，母亲都要在她堆满了五色布匹、各式纽扣、不同彩线的工作台前摆弄很长时间；然后，她就像变戏法一样把全家的呢子大衣、外套夹克变出来。

一把细细的裁缝尺和一块小小的划粉片，伴着她走过一生许多艰难的岁月。

眼前这个衣柜，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各种衣服。这是那年换季的时候，母亲用她温柔的手亲手帮我放好的。“衣柜归你管，你最喜欢管衣柜。”平时我都这样和她开玩笑。我想象她在细致地帮我叠好每一件衣服的时候，该是怎样的期待呢……

不知为什么，我一点不想去触动这些沉睡的它们，生怕一碰，有关母亲的记忆就会被打散，我会再也找不到了。台湾作家琦君曾经写过她母亲的金手表，说：“手表早就停摆了，母亲也弃我而去。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忍心去开发条，拨动指针。因为那究竟是母亲在时，它为她走过的一段旅程，记下的时刻啊。” 物是人非，触景生情。这，大概是所有尚存于世的子女们，想到父母们的点点滴滴，最不能释怀的吧。

儿女和母亲的关系，是注定纠缠的藤蔓与树。母亲永远是浸润苦难却屹立不倒的大树，用尽所有的力气给儿女带来全方位的能量供养。只是，我们什么时候又真正能够懂得母亲的苦呢？

我长大以后，常常不愿意穿母亲亲手做的衣服，转而去商店买成品。可是，往往带回来的衣服，总会被母亲嫌弃。“你看，这里肩缝线都不齐。”“你看，这里口袋做得这么粗糙。”“还有这个袖子，两边都不一样长，至少短了半厘米”。在外人看起来，根本不是问题的问题，可是到了母亲——一个专业服装设计师那里，就成了不可饶恕的弊病。

每每这时，我会不耐烦地回应：“人家是大批量生产的，不是你的贵宾服务，挺好的，挺好的。”

那时的我，又怎么知道母亲这些埋怨的背后隐藏的失落呢？一是怕我花钱买不到好品质，更怕的是我从此不再期盼她的作品了吧。在母亲的心里，她大概是愿意帮我做衣服，一直到她拿不起裁缝尺的那一天为止吧。只是现在，她再也看不见我穿起新衣服的样子了。

史铁生也多次写到自己的母亲，每写一次心里就要淌血一次。记得我为了准备《合欢树》的赛课，案头查阅了很多史铁生和他母亲的资料。每看一次，心痛一次。在他母亲离开之后的十年，竟然没有人敢在史铁生家里提及母亲的名字。因为太痛，所以逃避；因为太爱，所以牵挂。母亲种下的合欢树，多年以后依然葱葱郁郁，而儿子却不敢靠近，不敢再见。自己的小说获奖了，最想与母亲分享，这简单的心愿也变成了奢望。而自己曾经对母亲无尽无休的索取和伤害竟然显得那么肤浅和幼稚。

“只是到了这时候，纷纭的往事才在我眼前幻现得清晰，母亲的苦难与伟大才在我心中渗透得深彻。上帝的考虑，也许是对的。”失去之后，才懂得珍惜，这是令人懊悔的领悟。

不禁又想起了龙应台《目送》里那段感人肺腑的话：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父母在，世间总有来处；父母故，人生只剩归途。

每个人时间的衣柜里，总有一些东西，是你想去呵护的。

到今天，我还是时常怀念那个失落了母亲的衣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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