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夫唐
老家地处山区,村子谓之山村,道路称为山路,人也应称作山民。生活在被誉为“五岭之首”的越城岭地区,血液里流淌的是山的基因,毕生做着与山有关的事情,吃着与山有关的食物,生命的每一秒都离不得山。
山以其雄浑而博大的胸襟,厚重而丰富的内涵,给墨客骚人泼墨吟唱,抒发画意诗情提供了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素材。可是,对于世世代代在山里生活的山民来说,却未必是件美好的事。地无三尺平,出门就爬坡,上山步难迈,下山步难收。村子有如山羊拉屎,稀稀拉拉地散落在山弄沟壑间,十数户、数户,甚至单家独户的村落亦随处可见。山里人最大的奢望,莫过于有一条好路行走。没有到过山区之人,绝难想象出山里的道路有多难,李白“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感叹,还是诗化了的艰难。山路狭窄得仅能一人通行,曲曲弯弯有如羊肠,逢山上岭,遇坳下坡,在山谷峰峦中缠绕旋转,时而伸向云雾深处,时而又飘逸于小河溪畔,酷肖迷宫曲线,虚实难辨。两人分别立于两座山头,即便眼睛可以看清对方容颜,耳朵可以听到彼此语音,若想握手言欢,非得下岭上坡,跋山涉水大半天。
自从鲁迅先生说了那么一句名言“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之后,世人就一直认为路是人走出来的了。其实,路是走不出来的,而是人力开凿和养护出来的。
老家通公路之前,修路养路是件非常神圣的事,每年都有一个仪式感相当强的盛大“修路节”。山里的小路不比坦荡马路,没有铺过水泥柏油,都是“原生态”的沙石泥土路。春季雨水浸泡,夏日洪水冲刷,路面少不得损毁,坑坑洼洼,崩坍塌方。路边杂草,坎上荆棘,不用施肥驱虫,一沾阳光雨露即疯长起来侵占路面,待到秋天,便把道路遮蔽。砍掉荆棘,铲除杂草,修复塌方,填平坎坷,疏通路障,是山民们的生存之必需。
每年的“修路节”,定在农历“七月半”前后。
修路是一项没有任何报酬的纯公益性活动,村与村之间按照约定分段包干。修路节一到,每家每户都会自觉派出劳力,组成浩荡修路大军忙碌多日。男人凿石挖土,填铺路面,女人们砍荆棘,除杂草,干得热火朝天。山里人天性开朗乐观,缸里没有隔夜米,也要唱曲山歌逗趣作乐。条条山路上,一天到晚歌声不断,处处可闻笑语飞扬。好些少男少女还在修路劳动中以歌传情,以歌为媒,绽开爱情之花。修路期间集体开伙,不回家吃饭,一些村子置有公田作为修路开销,没有公田的村子,人们也会主动捐钱捐物捐米捐菜“打平伙”。最隆重热烈的要数修路结束之夜,人们欢聚一堂,杀鸡宰鸭,煮肉办餐打牙祭,大伙围坐一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放开嗓子唱歌,闹到半夜方才扶得醉人归,天地星月都为之醉倒。
我小时候,还是大集体年代。每年修路节恰逢学校暑假,在我长到十来岁的时候,母亲就安排我参加村里的修路活动了。平时,母亲只让我干些割草砍柴、放牛看羊之类的活,从来不许我们参加集体劳动的,因为小屁孩出集体工,有混工分之嫌。而修路是不用记工分的义务劳动,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皆有以尽绵薄之力之责。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在山民眼里,修路架桥是修功积德之事,所以,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多多参与,带来一生好运。是故,每年修路节,不用任何人派工,人们都自觉自愿,乐而为之。平常时节,碰上路、桥坏了,总有那么一些热心人无声无息地默默修好,从不张扬。有民谚如是说:“进庙吃斋修道,不如修路架桥”,“吃斋吃一世,不如路上挑根刺”。在山里人的眼里,与人方便就是行善,行善就是积德,积德等于积福。这种理念,已经深深渗入他们血液,成为生命之必需。
去年“七月半”,我正好休工休假,便偷闲回乡祭祖。改革开放后,国家发展日新月异,家乡的发展步伐也已超过任何历史时期。眼看着昔日低矮破旧的木屋,摇身一变就成了漂亮的洋楼,家用电器、自来水也进入了寻常百姓家,如果不是少了几分喧嚣热闹,已与城市生活无异。几乎所有的村寨都通了水泥公路,高速公路也沟通全县,听说马上就要修建高速铁路了。无须山民再耗时费力去修路护路了,“修路节”也随之淡出山民的生活,变成了陈年旧事。
回城那天,我特地把车停在一个山坳处,站在乡间公路举目远眺。公路在山里缥缈盘旋,我曾经修过的昔日山间小路,已经荒芜于荆棘杂草中,山路上也看不到修路人忙碌的身影,听不到他们的欢歌笑语,只能从记忆中回味“修路节”的快乐了。我以虔诚的姿态,迎着习习秋风不停地想:“修路节”作为山民的生活方式,恐怕一去不复返了,但愿它所蕴含的“非物质”内容,千万不要随着“修路节”淡出人们的视野而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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