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艺
我上小学的时候,经常在上学的路上见到一个人。
他是一个40多岁的中年男人,常年穿梭在县城一条不大的街面上。穿得破破烂烂,眼睛是闭着的。是的,他是个瞎子。无论大人还是孩子,都叫他张瞎瞎。我们都觉得这么叫并没有恶意,可能健全的人或者富有的人,总是有些自以为是的傲慢,丝毫不能体会到他人的难堪。
北方的冬天是很冷的,尤其是下过雪的时候。但是无论夏天还是冬天,张瞎瞎都穿着差不多一样的薄衣,冬天裹得像粽子一样的我们在他面前来来回回,心里总是好奇地想,他难道不冷吗?
怎么会不冷呢?总归是血肉之躯的。但总归也是没得选,倘若能够选择,谁会自愿想要成为他呢。
其实他是个贤孝艺人。
因为有时候夏天人们乘凉,会喊他:“张瞎瞎,来唱一段。”
他显然对于唱一段非常满意,很快拿起身边的二胡,紧一紧弦,眼皮一抖一抖,张口就来:
“西口外来地方大,
明年不来把人急坏。
想干了,想瘦了,
想着脸上没肉了。”
唱完一首《王哥放羊》,再来一首《三姑娘拜寿》,夜色逐渐深了,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奇异的魔力,又凄婉又热烈:
“三姑娘一听好伤心,
身子气得夸夸夸夸颤,
眼睛里的眼泪气得刷刷刷刷淌,
一眼里淌着两股股儿泪,
两眼不住四股泪。”
大人听了,长叹一口气,留下一点零钱,领着孩子回家了。
张瞎瞎呢?不知道,他也许会睡在公园里,也许会睡在大街上。有一段时间,他找不到了,人们疑心他已经死了,但是不多久,他乱蓬蓬的脑袋又在街上出现了。他才是真正四海为家的人。
张瞎瞎打小儿就瞎,或者说,唱贤孝的,大多数是瞎子。贤孝还有个名字叫“瞎弦”。
以前在农村,家里倘若生下来一个盲的孩子,只要长到6、7岁,父母就会领着去拜贤孝老师了,学会一门手艺,长大后终究能养活自己。贤孝师傅是瞎的,教的徒弟也是瞎的,这是当时的农业社会中,给盲人的一条生路。他们凭借着嗓子和悟性,能勉强混口饭吃,甚至有时候还能混上一个媳妇儿,过上跟正常人一样的生活。
学贤孝,要嗓子清透,还得有灵性记性好,完全凭借口耳相传的师承记下曲调唱词,然后送徒弟进地窖里诵读,记熟了练精了才能出窖。出来一唱,带着股深入骨髓的孤独感,伴着丝丝发自黑暗的凉气,余音袅袅,绕梁不绝。
以前没有收音机电视机时的农村,贤孝艺人是最受欢迎的演出团队。他们有的一个人,有的师徒两人组成一个演出班子,在每个村庄里停留2、3天,这几天,就是乡村的节日。
选一户人家,提早把炕烧的滚烫,吃过晚饭的人陆续到场,等人到的七七八八,就开唱了。
前半夜要唱一些喜庆热烈的曲儿,顾及着娃娃妇女们也要听,主要唱一些历史传说典故:《伍子骨过江》《薛仁贵东征》《杨家将》,许多孩子的历史启蒙,便从贤孝中完成。
到了后半夜,孩子们和瞌睡重的人已经回家睡了,这时就能唱一些男欢女爱的“脏曲儿”,唱得听得人都扭扭捏捏脸红不已。还有更大胆些的人干脆撺掇:“唱个十八摸”“唱个小寡妇”。时机气氛对的话,他们也会唱几曲逗个乐子。等到点播的曲子都慢慢唱完了,他们会唱一唱自己凄婉的身世,静谧的村庄,传来丝丝缕缕如泣如诉的说唱声,像一柄柔软的刀片,慢慢割得听者的心都一齐痛了起来……
据说,有个小媳妇就是听了瞎弦唱的贤孝之后,被深深打动,主动跑了路去跟瞎弦一起生活。
但不是每个盲人都有这样好的际遇。
比如说张瞎瞎。
他的前辈们,在村庄里辗转地讨生机,边乞讨边唱曲儿,勉强也能混口饭度日。
等他长大的时候,人们已经能从收音机录音机里面听秦腔了,能从彩色大电视里看到《少林寺》了。原本在农闲时抚慰人们寂寞的贤孝,被这些现代文明挤压被侵占,竟然变得丝毫没有用处。
摸索着来到城市的他一定也绝望地发现,工业文明在城市中比在乡村更甚,可是能怎么办呢?大多数人的命运,就像是蒲公英一样,被吹到哪里就是哪里,最后一代贤孝艺人张瞎瞎,他被风吹到这儿了,就算是个石头窝窝,他也得落下来生根发芽。
后来,离家多年的我跟同学提起这个人,她诧异地看向我:“早死了,你不知道吗?上高二那年,有一年冬天,不知道是冻死还是被车撞死,总之是死了的。”
(注:凉州贤孝,2006年被评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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