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路

祁翠花

这是一条让我有着刻骨铭心记忆的路。

1980年9月1日，开学了，我和同学在绵绵的秋雨中去马蹄学校报到。学校离家五里多路，是一条满是砾石尘土的路。那年我十二岁，已经在那条路上走过了整个小学阶段。

秋雨笼罩着祁连山草原，一群男孩女孩在雨中赶路，泥泞的山间道路在脚下延伸，大家浑身上下湿漉漉的，走了没多远，就看见赶着一辆驴拉车的三个人。赶车人见到我们很亲切，向我们询问去草原上的学校还有多远。听见问自己的学校，同学们一下子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与赶车的三个人交谈起来，大家才知道赶车人是新学年分配到学校的老师。他们在离学校二十多公里的小镇下了车，由于三个人带着许多书籍行李，只得在那里的村庄里借了辆农家的毛驴车，运着东西来学校。

知道是学校里新来的老师，大家都很兴奋。一群孩子前呼后拥帮着老师赶车，踏着坑坑洼洼的路，一同到了学校。由于正是秋收时节，农家的车和驴都正处在忙碌中，三位老师卸下行李书籍，就要送毛驴车回去，于是我们再跟着，一路上和三位老师聊着，往二十多公路外的村庄走去。路面起伏不平，老师让我和几个年龄小的同学坐了一段毛驴车，令走在车旁的许多同学羡慕不已。那种在秋雨中坐毛驴车的感觉至今犹在。那时在草原，牧民们转场、游牧的日子，不能走路的孩子们都是在牛背马背上度过的，会走路了就得靠自己的双脚翻山越岭，孩子们的脑海里从来没有车的概念。和三位老师把车送还给它的主人后返回来，雨停了，路依然很难走，同学们走得满头大汗，脚上磨出了血泡，新来的老师替大家背着书包。

第二天，我早早赶到学校。新老师中的一位竟然成了我的班主任。我在他的班里上学，也在这条路上行走，一走就又是三年，初中毕业后考上了师范学校，才告别了这条雨天泥泞不堪，晴天尘土飞扬的路。

师范的寒暑假，回到草原，就帮着阿爸阿妈放牧，草场就在公路旁边。看见公路上有了零星的手扶拖拉机，也有了外地来山里拉沙的大汽车。看着拖拉机、大汽车从公路上驶过，一起放羊的邻居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很是神往，总想去坐一坐那些车辆，还问我坐车是啥感觉，我于是告诉他三年前我第一次坐毛驴车的感觉，也告诉他我考上师范学校时，阿爸为我扛着行李去二十多公里外的小镇坐班车的情景。

那时作为听众的小男孩，他是兴奋的，也是好奇的，而我关于在这条路上来回奔波着赶乘班车的回忆却是酸涩的，充满泪水的。不知为什么，那时的班车从来不等候客人，有几次，当我汗水淋漓地赶到乘车点，班车却似乎就在我赶到的前一秒钟开走了，眼看着威风凛凛冒着尾气的班车离我远去，我蹲在路边，一边倒着进入鞋子里的碎石和泥沙，一边摸着被磨得红肿的脚，哭了。

那年寒假，我和邻居家的小男孩总在一起放羊，看着两家的羊群在公路边的河滩里安静地吃着牧草，我给他讲了许多山外的故事，他听得津津有味，说要好好学习，以后也要像我一样，去山外面上学，看看草原以外是什么样儿的。一天，天特别阴冷，我没有看见小男孩出现在草原上，正在我心神不宁地等待时，却看见小男孩的母亲失魂落魄地出现在他家的羊群旁。原来小男孩清晨沿着公路放牧，看见一辆装着沙子的卡车从他身旁驶过，不知怎么，他竟然攀住了卡车的后沿，让车带着行驶了一段，由于路面不平，车子颠颠簸簸，他力气又小，最终从车上摔了下来，头碰上了路中央一块大石头，立刻就停止了呼吸。我那个活泼可爱的小伙伴儿，世界那么大，你还没有走出草原去看看呢，却把年少的梦永远留在了这条路上。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回到母校工作，仍然行走在这条路上，虽然这是一条通往山外的路，但它的模样和过去并没有什么两样，好在这时候学校所在地已通了班车，虽然每周只有三趟车，毕竟大家方便了许多，心里感觉格外美好。由于家乡有历史悠久的藏传佛教寺院，来观光朝圣的人逐渐多起来，一时间这条路上车水马龙，行人车辆络绎不绝，热闹非凡，但仍然是一条窄窄的砾石路，旅游旺季，交通压力大，时常有车祸发生。我的一位中学同学，还有学校里的一位同事，都因为交通事故，把年轻的生命留在了这条路上。弟弟大学毕业后，在草原上的农牧技术服务站工作，要结婚了，请了几位走乡串户为人打家具的江苏木匠师傳给他打家具，木匠们因为要运工具备有一辆自行车。一天弟弟借了他们的自行车，去粮店买粮，谁知那辆自行车没有闸，弟弟骑上车后，就无法刹住，路是很陡的下坡路，越行越快，路上行人问他骑那么快去哪里，他都无法回答人家，等他想办法把自行车在路边的一堆泥石中停住，他已经远离粮店5000多米了，自己的膝盖、手臂都受了伤。

到了九十年代中期，这条路终于铺成了柏油路，旧貌换新颜，人们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我们这些在这条路上磕磕绊绊行走了几十年的人，下了班没事也要去路上走走，体会那种脚踏实地而又干净整洁的幸福感觉。在柏油路上散散步，回忆起曾经的许多过往，那辆为老师运来行李的毛驴车，那辆我没有追赶上的班车，我那个可爱的邻居小男孩，这条路上曾经的泥沙和卵石……我的眼泪就会不由自主地流下来，心里想着每天都要努力教书育人，改变家乡面貌，让草原上的每一个人都能走上像城市里的人们走的那样的道路。

时间进入2000年，我在这里已经工作生活十多个年头了，周围的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草原上的人们通过这条路，认识了山外的新生事物，这条路成了人们与外部世界接轨的路。可和山外相比，盛夏时节一过，草原依然冷清，路上行人车辆依然稀少，草原在寂静中显得凄清，苦寒。那年寒假，学校所在地各单位都在严寒中放了假，许多单位空无一人。我生了病，借了辆亲戚的摩托车去离学校二十多公里外的乡村医院看病。回来的路上，与一辆农用兰驼车相撞，我当时就失去了知觉，而那个兰驼司机肇事后也驾车逃走了。寒冷的冬天傍晚，当我被路过的学生所遇，送往65公里外的市医院，已经是五个多小时以后的事了。自然，我伤势严重的左

腿，无法进行断肢再植，被截了肢，我成了一个残疾人，那份痛苦与无奈只有自己知道。我伤愈出院后，许多人对我讲：“你是幸运的，刚好你的学生家里买了辆皮卡车，那是周围牧区唯一的一辆私家车，搁在以前，拿什么工具往医院送你？”听得我心有余悸。这个学生毕业后，借着牧区发展旅游业的契机，利用所学知识，在景区内搞餐饮服务，是在党的富民政策下首先改变生活状态的牧民之一。

我瘸着腿在这条路上一走又是十多年，十多年来，这条路上的变化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首先是路面拓宽，道路旁绿树成荫，当年我放羊的烂河滩，早已退牧还林，树木郁郁葱葱，遮天蔽日，欣欣向荣。公路上各色车辆来来往往，井然有序。我早已不骑摩托车，家里买了小轿车，去趟市里，来去两个多小时，轻轻松松。牧民们住在新建的牧民新村里的楼房里，出门就是学校、医院……日子过得日新月异。侄儿家和许多牧民家里一样，牧业点上停着皮卡车和摩托车，专供转场和放牧，楼下停着小轿车，供老人和孩子使用。

走在这条路上，看着路旁高楼林立的牧民新村，看着红火热闹的文化广场，感觉恍如隔世，我的眼里满含热泪，四十年来，这条路上的点点滴滴，给我太多感触，太多感动。

今年1月，祁连山草原迎来第一个踏雪节，各路媒体争先报道，景区10万豪礼大酬宾，游客涌集如潮，给冬季旅游增加了热度。公路两旁店铺栉比，我在人群中穿行，时不时就有人向我招手，打招呼。许多人都是我三十多年来先后教过的学生，他们成了家乡经济发展的主力军，他们在草原上的景区里经营着宾馆、饭店、超市……有一位学生迎上来，亲热地扶着我：“老师，您快到我的饭店歇一歇，我再送您回去。”我对他说：“不用你送，我的车在前面停着。我只想在这条路上走走。”学生不知道，我家就在这个新年里，买了新能源汽车，国家补助了3万多元，还不用交车辆购置税。生活富裕了，国家重视环境保护，老百姓在惠民政策的扶持鼓励下，所用的交通工具，纷纷向环保型发展了。

我告别许多熟人，在阳光下的草原上行走观景。远处，一条正在建设中的高速公路笔直地通往草原深处。这一条高速公路将替代那条几代牧民走过的老路。我的耳旁响起一句话来：“要让人民幸福地活着。”如今，我在这条路上，真的看见了幸福生活着的人们，我也幸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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