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杨先生

■陈朝阳

认识杨绛，缘起钱钟书夸赞她是“最贤的妻，最才的女”；喜欢杨绛，从陷进她写的一个个方格子起便无法自拔。杨先生不像钱钟书下笔用典、博古通今，她的文字平淡从容，意韵深远，如水般贴身贴肉，字里行间透露着温暖悲悯的厚重情怀和正直坦荡的良知操守。不管是她的贤良智慧，还是她的风骨情怀，我想杨绛都配得上最美先生这个称呼。

初中课本里有一篇杨先生的散文《老王》，讲他们家和北京城里蹬三轮的老王之间的故事。杨先生可怜老王，经常在经济上救济他；老王敬重杨先生一家，经常在生活中帮助他们。临终前的老王形容枯槁，伛着身子，双眼结翳，一手拿着香油，一手提着鸡蛋，镶嵌在门框里给杨先生送东西，这幅画面至今还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全篇皆是描写生活小事，却处处流露出“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那是一种温柔的慈悲。

十年浩劫，杨先生一家本就是这个时代的不幸者：剃阴阳头、下放、女婿自杀……但她却面对比自己更不幸的老王心怀愧怍。杨先生用冷静的心去直面不幸，用出世的心态去思索时代，用悲悯的情怀去舔舐苦难造就的社会创伤。

《干校六记》是杨先生的作品里我最喜欢的，短短六篇琐记，反映了“文化大革命”中知识分子在干校的生活。一段惨痛的历史，却读不到那种声嘶力竭的控诉和谴责，杨先生用举重若轻之笔，在从容平静的语调中加点淡淡的无奈和婉转的讽刺。胡乔木评价：“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缠绵悱恻，句句真话。”

“下放记别”中，杨先生准备给钱先生过六十岁生日，钱先生却提前被下放。时隔一年，杨先生也被下放，在车上“我又合上眼，让眼泪流进鼻子，流入肚里。”寥寥数语，烘托出人们在那个时代如蝼蚁般无助，尽显悲伤。“学圃记闲”中，杨先生的班长常派她去钱先生那里借工具，借了又还，还了又借，来来回回，演绎了新版的“菜园相会”，这是黑暗中的微光，让人不至于过度绝望。杨先生冷静淡然的文字里蕴藏着巨大的张力，写生活也写生命，发人深省。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三里河寓所，曾是我们快快活活、热热闹闹的家，现在只剩下我一个。”家人相继逝去，让92岁的杨先生一个人静静地思念“我们仨”，回忆那些苦乐交织的日子。她并没有用悲伤来怀念离她远去的两个至亲，而是用白描的笔触勾勒出全家与世无求，与人无争，只求相聚相守、相助相伴的质朴愿望。十年生死两茫茫，诚如杨先生所说：“穷途逆旅，夕阳晚照，往事历历，包含着息息不断的希望、漫长无期的等待。”这份刻骨亲情，如一抹暖阳在纸上氤氲开去。

参透了生离死别的杨先生，淡然地写下了她对生命的感悟——《走在人生边上》。周国平说：“这位可敬可爱的老人，我分明看见她在细心地为她的灵魂清点行囊，为了让这颗灵魂带着全部最宝贵的收获平静地上路。”杨先生用看似自问自答的方式系统地讨论人生的价值和灵魂的去向，这是肉与灵的问题，也是物质和精神的问题。杨先生得出的结论是：“只有相信灵魂不灭，才能对人生有合理的价值观，相信灵魂不灭，得是有信仰的人。有了信仰，人生才有价值。”杨先生还切中时弊，对这个时代重物质而怀疑看不见、摸不着的“形而上”境界感到困惑，这或许是她对社会信仰缺失的深刻忧虑。

2014年，103岁的杨先生出版了小说《洗澡》的续集——《洗澡之后》，在前言里她写道：“假如我去世以后，有人擅写续集，我就麻烦了。现在趁我还健在，把故事结束了吧，谁也别想再写什么续集了。”孩子气般的任性，让人会心一笑。如果有可能，真想一直守护这颗赤子之心，这位真性情的杨先生。读罢全文，感叹杨先生百岁高龄仍文思敏捷、精神矍铄，遣词造句更是活泼轻快、收放自如。腹有诗书气自华，岁月不曾败先生。这是文学之幸，也是时代之幸。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2016年5月25日，105岁的杨先生带着高贵的灵魂走向另一个世界。最美先生终成绝唱，“我们仨”却不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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