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的驴队□李成

童年的乡村没有什么奇异的风景，所见的都不过是平常的田园与村落。稍稍有点新鲜而能耸动孩子们的好奇心的，是偶尔从村道上走过的驴队。

我的家乡坐落在一片平缓的丘岗上。往西，坡度渐增——当然也有起伏——就可以通往一座座崇山峻岭；往东呢，则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似的平原。而那条贯通东西的村道正好在我们门口不远处陡然垂落入“海”，是进山与出山的必由之路；在其他的道路没有修通以前，这条村道很是繁忙过一阵，不，恐怕已繁忙了数百年上千年了吧。

我们早已看惯了村道上东来西往的人。挑柴的，担货的，空着两手的，徒步的，骑车的，拉车推车的，还有驾着拖拉机、汽车的，整天到晚川流不息。尤其是到了农闲时节、腊月、正月，更是人影穿梭、车声辚辚。这在我们眼里都没有什么稀奇，稀奇的还是驴队。为什么呢？一是驴子在我们那里少见，二是驴子成队，每队七八头到十二三头不等，一头头从村道那头——一般的都是从西头络绎而来，一头接一头，很有秩序，有条不紊。驴子那瘦小而精巧的身型，那深赫色的皮肤和黑色的鬓毛，那细细的腿、秤砣似的小小的蹄掌，那尖尖的耸立的双耳，那机警的眼神，一样样都博得了我们的欢喜。更兼它们那走路的架式，腿脚一伸一落，似乎是机械的关节在动；蹄声嘀达、清脆响亮；七八头到十二三头驴子的蹄声一起奏响，胜似好听的音乐，十分悦耳。所以每次门前走过驴队，我们这些小孩子都会从屋子里，从竹林，从打谷场上，从井畔池塘边，从不知什么角落里奔跃出来，凑到村道边上观看，一边看，一边还拍着手、顿着脚，豁开缺了门牙的小嘴唱：“毛狗驴子笨、毛狗驴子精，毛狗驴子驮重不驮轻。”毛狗驴子是我们对驴子的全称。“毛狗”或许是形容其身量并不大；而说它驮重不驮轻，可能是指它驮一点东西会不老实、会东张西望想“溜边”，而驮的东西多了，反而就老老实实地行走吧，我想。

说真话，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第一次见到这驴队的，仿佛忽然有一天，它们就出现在村道上。我们一闻蹄声，就奔过来欢呼雀跃。调皮点的孩子甚至拾起土坷垃砸那小毛驴，当然会遭赶驴的人瞪眼和呵斥。有时赶驴的人为了讨好我们，不仅会丢给我们一个微笑，有的甚至会在毛驴的头上系一朵红布结成的花或一个铃铛，那铃铛随着驴子的一颠一踬在轻轻地摇晃，发出纯金属的响亮的叮当声，使驴队的行进更加有了节奏、有了音乐感，越发赢得我们的喜欢和欢呼。

赶驴的人不是走在驴子头里，也不是走在驴子后面，而是走在驴子边上，似乎一手扬着系在一节细竹竿上的鞭子，一手还挽着系在驴子笼头上的缰绳。他们大多在五十岁上下，肌肤与脸色也跟驴子的颜色差不了多少，脸盘黑瘦而下巴尖尖。驴子背上则一左一右挂着两只竹篓，上面盖着盖子，至于里面装着什么东西，我们很长时间都弄不清楚；后来才知道，那装的是从山里买来的石灰与木炭。正好是一白一黑，由这驴子驮着，从我们村道上走过，接着就融入了大海般的平畴沃野，消逝不见。

夏天里有更多的驴队经过，而到达我们村前，每每都接近正午了。一轮骄阳正赤炽地燃烧在万里无云的天空，那驴子走来仍然有条不紊，一步一踏，但觉那驮子更沉重了些；而赶驴的汉子不仅满头大汗，衣襟后背精湿，而且有点气喘吁吁了。有时村里人见状，也会招呼他们到门前树阴下来休息一下，喝一点水，抽一袋烟再走。赶驴的人就歇了足，把驮子放下，将驴子放到门前的小树林里啃草，自己还与乡亲们拉一段家常，我们小孩子更大胆地凑到驴子身边，想伸手摸摸它，或用树枝撩它一下，但每每被赶驴的人呵止，说不要被它踢了。赶驴的人呵止过了，对招待他的乡亲亲切地一笑，又接着话他们的家常。

一来二往，赶驴的就跟乡亲们越发熟络了，何况，说起家长里短，相互之间总有大家都熟悉的人与事。他们见面，打起招呼来，也就更亲热、更随便。

“你们那儿年成还好吧？”

“还好。”（或者是“不行，旱得慌……”）

歇足了气力，说完了话，赶驴的人有时就起身，重新把驮子架到驴背上，再次起程出发；有时也并不这样，还要有话没话地闲聊扯淡：

“这伢不错，哪家的，跟我走吧！”

这正是要命的话头。每每过驴队的时候，就有大人警告我们，不要靠他们太近，否则就被他们捉走了，贩卖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虽然这样的事一次也没有听说真的发生过，或许很久很久以前发生过也未可知。

“你们是捉伢的吧？”

“不是。”

“不是？为什么要我们跟你走呢？”

“我们村里也有一个像你这么大的女孩子，黑黑的眼睛很大、很亮，可好看了！给你做烧锅的好不好！”

我们都知道所谓“烧锅的”就是老婆，可是我们都太小，所以我们都坚定地摇摇头，而结末，引起的是又一阵哄堂大笑，我们越发地窘了；而窘了的我们，越发对驴子和赶驴的人感到气恼，可是又无可奈何。

正如不知道驴队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在我们门前的一样，我也不知道何时驴队就从我们门前消失了。只是有一天，忽然有人说，怎么不见毛狗驴子了呢？大家反应过来，都惊诧道：真是的，真的不见驴子队从我们门前过哩！而且脸上都现出不解和失落的表情。

等到稍稍长大，我们还在想，那些赶驴的人不赶驴子了，他们在家干什么呢？还有那些驴子都到哪里去了？那赶驴的人说的是真话吗？他们村上真有一个跟我们一样大的漂亮女孩？她也上学吗？她会过跟我们一样还是不一样的生活呢？这一切都是个谜，一个解不开的深深的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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