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吴大寨 □李 克

我爹给我起名字的时候，我还不懂事儿，他非要给我起名叫“大寨”。搁以前，人家都说这名字有劲!现在，不行。不过，我倒觉得村书记王跃进的名字更可笑。可是，村里没人敢笑他。我心里估摸着，还是当村干部脸大，我吴大寨也要当村干部。

我发现，我一提起要当村干部这件事，村里的老老小小都不爱正经跟我讲话了。吴龙根说，你要是都能当村干部，那谁都能当。这话我听着不高兴，当即要和他红脸，一见我上蹿下跳，吴龙根就 了，他去年得过脑血栓，腿脚不利索，我收拾他根本不在话下。可是，我怕吴龙根的老婆，她长得比我家门梁还高，见我对她家男人大吼大叫，就撒起了泼，抄了条木棍就来杵我，我不打女人的，只好缩回墙角，继续晒起了太阳。快到晌午，王跃进骑着电动车路过，见到我就停了下来，旁边的吴龙根赶忙掏出香烟，给王跃进点上。王跃进扯着大嗓门问我，年初发给我的五只山羊怎么没了？卖羊这个事，也不能全怪我啊，都说给贫困户发羊，免费的谁不要啊，可是喂羊实在是太累了，每天屙屎撒尿的，我都得拿着扫把跟着收拾，还要每天给羊割草拌料，累死我了。前几天来个收羊的上门问价，索性就全给卖了。被问得没办法，我就说羊全都病死了。王跃进说死羊在哪？我说埋了。王跃进还问，埋在哪了？我说忘了。王跃进气得差点没晕过去，指指我，半天说不上一句话来，就往南庄去了。

晒了会太阳，几个老妇女都凑在一块儿说自家儿媳妇，我寻思，跟她们聊国家大事她们也不懂，加上又饿又困，我还是回家去吧。我揭开锅，还是前天的剩饭，唉!我这个老婆，不持家，五大三粗，抽烟喝酒打麻将，活脱一个男人，还能吃，我吃一碗饭，她能吃两碗；我吃两碗，她能吃三碗。我把饭热好了，就把她从棋牌室里拽了出来，扒拉几口饭，就躺了一下午。

晚上，天一摸黑，我就到了王跃进家里，把要当村干部的想法跟王跃进说了，没想到，刚说完他就哈哈大笑，他媳妇也跟着笑，这是明摆着没把我当回事啊。王跃进说，等我脱贫了再说。我一听就急了，说要是让我干上了村治保主任，我就主动把自己的低保扒掉，不给国家添麻烦。王跃进又说，村干部都是选出来的，不是他让谁干谁就能干的。瞧瞧，一跟他提公事他就跟我绕圈子，一跟他提私事他就讲原则。得嘞，你王跃进不待见我，我也得给你上上眼药。

我琢磨着，要想当村干部，就得先立威。威从哪里来？就得先挑村里的毛病，你能指出王跃进哪里干得不好，就说明你能干得比他好。眼下就有一个毛病，前天村口一口气建起了三个公厕，这个事，王跃进办得就没水平。我盘算着，建个公厕又浪费土地，又浪费钱，有这个钱，为什么不给咱们北庄修条水泥路呢？再说了，祖祖辈辈拉屎都是拉在自家后头，拉完了还能出粪壮地。非要跟城里人学，农村人拉屎和城里人拉屎怎么能一样呢？农村人拉屎那就是蹲茅坑，城里人拉屎那就是坐马桶，天经地义。唉，其实我要说的不是拉屎，我要说的是建公厕；我要说的也不是建公厕，我要说的是从建公厕这件事，就能说明王跃进他这个人没有领导才能。可是跟谁说呢？要说村里跟我一头儿的就只有东庄的王四喜了，去年夏天放火烧麦秸，他被王跃进罚了一千块钱。打那以后，王四喜每天一睁眼就咒王跃进八辈祖宗，正因为这个，我俩成了肝胆相照的好兄弟。其实，我不知道什么叫肝胆相照，我只知道，电视剧里说过，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只可惜，王四喜有勇无谋，成不了事。我还是改写大字报吧，这个效果来得快。我把我的想法都写了出来，抄了二十份，趁天黑贴满了村里的电线杆子。第二天，村里果然炸了锅了，我喜出望外。原打算只要大家一致认为大字报上说的有道理、有水平，我就大大方方地从人群中走出来，高声宣布这个大字报是我吴大寨写的，多耀武扬威啊。可是一凑近细听，大伙儿说的都是王跃进又跟谁结仇了，又得罪了什么小人，大字报上还写了几个错字什么的。罢了罢了，中国人就知道窝里斗，也就爱听窝里斗的故事，说不明白的。

王跃进到底还是知道了是我贴的大字报。自此，我跟王跃进算是结下了仇，不仅王跃进见了我不讲话，王跃进的老婆见了我老婆也不讲话。我心想，一个人还是势单力薄，咱得学三国，结盟!我知道王国庆跟他不和，便跑去跟他商量，说要告倒王跃进，王国庆就说，王跃进脾气爆，不张嘴不带脏字，党员干部哪能骂老百姓啊？这下我脑子可开了天窗了。临出门的时候，王国庆塞给我一个能照相的旧手机说，捉贼得捉赃、捉奸得在床。接下来的一个月，我没事就跟着王跃进转悠，一直在寻找机会。终于，他跟一个五保户吵了嘴，骂了谁，这些都被我用手机拍了下来，我当晚就给王国庆看了，王国庆夸我也不是烂泥扶不上墙。我说，明天就给镇纪委送去。王国庆摆摆手，说镇纪委不行，要等县委巡察组来了才行，一刀捅不死人，就别动刀子。

到了年底，县委巡察组未到，省里的扶贫检查组倒是先来了，还要逐门逐户地检查，王跃进急得直挠头，也不对我大呼小叫了。这天晚上，王跃进敲我的家门，我给他开了门，让他进屋说话，他刚想进去又撤了回来，说什么味啊，这么臭？我没闻出来哪有臭味啊，他说就在门口说吧。他又把声音压低了一些，说后天省里来检查，如果问你房子漏窟窿的事，你要如实说。我抬起头看了看他，天太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这是要干什么？他接着说，这是关系到全镇全县全市的大事，让我别胡扯。我听得一愣一愣的，这是哪跟哪啊？我这破房子不修，咋就关系到全镇全县全市了呢？我一宿没睡。第二天，天一露白，我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了，我全明白过来了，原来王跃进怕我乱说，怕我说他不好，对他不利。

这下，我可抠着王跃进的鳃了。我大摇大摆地跑到王跃进家，直呼其名，他竟然没发火。我说，我这房子可是危房，要是检查组来了，我可不能扯谎啊？王跃进这下急了，谁让你胡扯了！人要凭良心啊！我的好大寨啊，这可不能开玩笑啊，房子三年前就给你危改了，是你拿着补贴的钱喝酒去了，找你多次你都不修，你怎么说没给你解决呢？不能胡说啊！我的好大寨！我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这哪像王跃进讲的话。看他这么着急，我就更想耍耍他。我说，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我不能骗党和国家。说完，我就大步流星而去。没一会的功夫，王跃进带着两个瓦匠，上了我们家房顶，把窟窿给堵上了，还把我们家里的砖墙粉了薄薄的一层大白。也真的难为了他！

检查组来之前，王跃进拿着《扶贫手册》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了我很多会，快把我烦死了。检查组来的都是大学生，我回答问题的时候，王跃进脸色煞白，生怕我胡扯，嗨，我这个人还是顾大局的，房子修了也算圆满了。再说了，搞得大家都难看，以后在村里也不好混。检查组到了下一户之后，我见镇委书记还没走，就跟他提当村干部的事，没想到王跃进又开始撒野了，指着我的头说，你滚犊子，就你这样游手好闲的人还想当村干部，别丢人了。这下可给惹毛了，我说，王跃进，你卸磨杀驴，你没下次了!

盼星星、盼月亮，农历年前，县委巡察组终于来了。我就把手里的手机给了他们，说里面有王跃进的罪证。还有，王国庆教我说的话，我也都一五一十地讲了。不过，王国庆说王跃进在外面有女人，说得跟真的似的，我不曾见，但也说了。说了这些话之后，我也觉得心里不安，就好像突然泄了劲，在路上晃荡着，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年后，巡察组反馈的意见说，情况反映不实，王跃进并没有“玩女人”，至于骂五保户的事，组织上给他个诫勉谈话。换届的时候，我也参加了选举，我落选了。选我的连我自己总共有六个人，其他五个人分别是我老婆、我岳父、我岳母、我大舅、我二舅，那个一向支持我的王国庆并没有选我。

这以后，我发现，我越来越想找个人说说话，可是越来越没人愿意跟我讲话了，他们好像都在躲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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