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有狠劲儿的作品 读《白山》

《白山》这部桀骜不驯、体量41万字的小说，承载着一个秘密使命：彻底扒开这个世界光鲜的表层，让读者看到真实的肠肠肚肚，那份扭曲，那份疯狂，那一派根深蒂固、广袤浩瀚、令人哭笑不得的荒诞。最后，让一路随着作者文字旅行的读者掩卷沉思：我们究竟生活在怎样一个人世？那样一派巨大的荒诞，仅仅是特殊年代的特例吗？那“坚不可摧”的荒诞是如何被造就出来的？

在作品里，作者卢一萍展示了一个成熟作家相当的才华：对人物的有力塑造，对主题的丰满描摹，现实与超现实的无缝对接，喜剧性叙事中巧妙蕴含的严肃，以及多种文体的自如运用：新闻报道、书信、日记、遗嘱、电报、民歌等等。丰富的文体，还原了一个真实的人世，也展示了一个作家为维护文学传统所做的努力。当然，这部小说的独具一格，还在于作者的非凡勇气，他描述给读者的真实，没有一份必要的担当，是难以完成的。

让我们来看看这部小说。

主人公凌五斗，是一个特别的、传奇的“傻子”。我们知道，傻子是文学世界里的经典形象之一。美国作家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里，写过一个著名的傻子班吉；犹太作家辛格也写过一个广为人知的傻子吉姆佩尔；本土作家阿来、东北作家迟子建笔下，都刻画过令人难忘的傻子。其实库切也写过一个傻子，迈克尔·K（《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当然迈克尔这傻子更多的是一个孤绝者，一个畸零人。

正因为傻子的与众不同，他们有成为一面镜子，确切地说，成为一面“魔镜”的独有“天赋”。所谓的傻子，恰能充分映照出这个看似正常、理性世界的荒诞、虚假、疯狂、愚蠢乃至残酷；同样，他们也能映照出从不高声嘶喊的温暖和稳稳当当的人性的力量。

与文学世界里已有的傻子不同，凌五斗这个傻子在半傻不傻之间。阅读《白山》头一两章时，我们可能产生一个疑问：这凌五斗究竟算不算个货真价实的傻子？要说他傻，他说话清楚，逻辑明晰，还善于滔滔不绝，满肚子五花八门的故事，而且有预知未来的能力；要说他不傻，他又的确不会察言观色，从来不知利用“从天而降”的大好机会，总是闯祸、惹事，不知好歹地惹领导生气，经常把领导气得七窍冒烟。

当然，我们继续阅读下去就会发现，这样一个人物形象，是作者特意塑造的。凌五斗恰因他的半傻不傻，才有可能完成一段传奇人生：命运大起大落，犹如一场历险。在这场历险的大戏中，凌五斗始终是那个凌五斗，而人世的荒诞、一些惊心动魄的真相，则被揭示得淋漓尽致。

为此我们可以看出，换句话说，随着阅读的推进我们可以看出，凌五斗的传奇经历恰恰是一个“映照”荒诞的过程。他的经历越传奇，读者就越能体会到荒诞的无所不在。他成为先进人物是传奇的，也是荒诞的；他被分派去养猪、去独守雪山哨所等等，也都是传奇与荒诞的“二重奏”；到最后，他因自己精心饲养的两头精灵古怪的猪被摔死，静站抗议而使得全身皮肤变成蓝色，这部作品的传奇和荒诞达到了顶峰：蓝色皮肤的凌五斗被人们当做了“外星战士”，而他自己在本人无法参与的情况下，由替身代替在全国范围做巡回演讲，被打造成一个全国性的先进典型——作者的想象力、作品的批判性、小说的文学性，在此胜利会师。

读这部小说，我们得明白作者的用心，看起来，作者是一心一意要塑造出一个传奇的“傻子”，事实上，作者却不只满足于简单表现人物的傻或者传奇，他笔下的这个人物是有使命的：要展现摔打在他身上的整个时代，让读者看到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再进一步说，这部小说还不仅是一部承载使命的作品，它的超现实色彩——以两只后来变成“天使”的猪为代表；它通过主人公絮叨叨的嘴回顾（亦即展现）的特殊年代的乡村生活图景和各色乡村人物；它描绘的雪域高原和主人公林林总总的梦境等，这些意味深长的“闲笔”，都表明作者远离市侩美学的姿态和对作品文学性的追求。

作为一部体量41万字的小说，我对《白山》这部作品更感兴趣的一点是，作者靠什么把它架构出来的。这么大的体量，必须有一副坚固的承得住重也经得住踢打的骨骼。作者的谋略和清晰的思路是：紧扣着一个特殊时代，贴着人物写。但话说回来，这也不是没有风险。我的意思是，思路清晰，不意味着你就可以欢天喜地地一路前行。写作的人，尤其是写小说的人大概都有体会，“凭空”创造一个人物、一个世界可不是一件轻松活儿，有时候，本来在康庄大道上走着走着，你突然就进了死胡同，要么毫无征兆地迷路了；有时候，明明是阳光灿烂风景大好，莫名地就天黑了，啥也看不清了。这就是虚构的艰难，反过来说，也恰是虚构的魅力。

最后还要说一句，丰厚饱满的细节是这部作品的又一特色。这些迥异于一般人日常生活经验的细节，源于作者本人的特殊经历，也跟作者善于观察、善于琢磨有莫大干系。与众不同的经历，加入想象之盐，成就了层层叠叠的细节。丰厚的细节是一根魔棒，让我们在阅读时保持兴致，始终被好奇牵引，让我们愿意陪着主人公，一直把这段人生之旅走到最后一个段落，并最终同意：这是一部好看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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