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冬夜□单振国

冬天，对于陕北高原来说已经没有什么鲜艳的色彩了，仿佛生命饮咽了喧嚣的语言，你只管极目远眺，跃入眼帘的是一种真正意义上苍凉、辽远的高原和散漫的阳光。而夕阳只在眨眼间沉没，留给高原的是另一种沉静。夜，冷冷地遮住了这里的山山峁峁，沉沉地添满了这里的沟沟坎坎。唯有星光闪烁，千古依然；瘦月一弯，冷凝无声。

这时候，苍老的三弦声和着沙哑的说书声无遮无拦地飘起，昏暗的黄土窑洞里挤满了浓烈刺鼻的旱烟味、丝丝溜溜老粗碗上的呷茶声和一张张古老而凝重的面孔。说书人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陕北乡邻，他手抱三弦，两眼眯瞪，腿绑竹板，唾沫乱飞，正说得兵临城下，天昏地暗，听书的也正听得神魂颠倒，忘乎所以。往往讲到才子佳人都是那么的让人仙魔嫉妒恨，忠臣良将的每一次落难都能化险为夷，而一些二杆子后生们则喜欢听男女之间偷鸡摸狗、打情骂俏一类的事情。每有这些段子，说书人便也会极力逢迎他们的口味，刻意地描述一番，直听得后生们火烧火燎，抓耳挠腮，气粗心慌；有实在沉不住气的便会大骂一声：又把这小子美死了！继而像一头发疯的公牛般撒开野来，这时候老者严厉的呵斥，就会像冰水一样泼后生一头，发疯的火焰便吱吱熄灭、软软地瘫成一堆……

也有干羊皮鼓声，干硬而幽远，放荡而神秘，在沉闷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氛围中，一次又一次地漫开在高原漆黑的夜幕中。这是神鼓，据说能呼唤来冥冥之中的神灵，为高原人祛疾除灾、镇鬼压邪。于是在那月黑风高的夜晚，有人看到一粒淡蓝色的火星从高原上跳跃而逝，不禁令那些穿着黑棉袄、裹着布腰带的高原人浑身一哆嗦，脊梁上冒出了一层冷汗，随即匍匐于地连连磕头，随即病痛大减、浑身轻巧。其实这并不是什么神的作用，今天的高原人已越来越远地开始摆脱这黑色的恐吓了，他们开始相信文明和科学的星辰才能擦亮这漆黑的夜空。

而在这少有生气和欢乐的高原冬夜里，一些男人们最大乐趣是十几个人凑在一起，挥霍他们一年在外拼死累活挣下的几个血汗钱。他们红着眼睛喘着粗气大把大把地摔票子，双手痉挛般地摇骰子；他们肆无忌惮地拍桌子摔碗，不堪入耳地骂娘咒祖宗；只要婆姨们不管，天是大王，他们就是二王，可女人对红了眼的男人们完全束手无策。

当然，多数陕北男人们则是憨厚老实、安分守己的庄户人，他们没有能耐去赚大把大把的票子，也就更舍不得让一分钱扬了黄尘。冬日无事，天一擦黑，他们最大乐趣是倒头睡在热烘烘的石板炕上，逗孩子们玩耍，抚摩他们的小胳膊小腿，或者谋划来年的光景。而这时候更美妙的却是，他们能在自己的女人身上一次又一次地得到柔情和温暖、欢乐和满足。是的，陕北的冬天终于能让这些背了一年太阳的陕北汉子们喘口气，能让他们有精力、有时间和老婆孩子亲热了，疼爱她们了。

这样的冬夜对于那些身边缺少女人慰藉的年轻后生们来说，实在是漫长和难熬。他们常常要借廉价的高粱酒来浇灭他们熊熊燃烧起来的欲火；可酒后的他们常常会睁着血红的眼睛在漆黑的夜色中游魂野鬼般乱跑乱窜。如果真有一个心爱的人，他们会摸着黑大胆而顺利地转悠到那熟悉的黄土窑洞周围，当然潜意识会严厉地告诫他们不可胡作非为。他们也只敢装出几声猫吼狗叫，胆大一点的则会扯开嗓门唱几句撩情而动心的信天游：

白脖儿鸭子朝南飞，

你是哥哥的勾命鬼；

半夜里想起干妹妹，

狼吃了哥哥我不后悔。

……

自然这歌声只能在黑暗中引来一阵此起彼伏的狗吠，或是男人们几句粗野的恶骂。之后高原的山村又会恢复在一种凄凉的静谧里，而姑娘平静的心却全被扰乱了，再也无法入睡。

抑或有个别光棍汉们则专瞅着那寡妇、或者男人们不在家的女人而来，他们会在黄土窑洞的脑畔上浑吼几句黑话，瞎唱几句酸曲。也有心眼不正的会借着勃勃而上的酒劲，蹑手蹑脚地摸进院子屏声敛气推门，只听咣当一声，门却被拴狗的铁链牢牢拴着，丝毫莫动。其实女人的心里早已明白外面窜进来的是怎样一条“狗”，自然这条“狗”会白白地找来一顿臭骂，乖溜溜地夹着尾巴逃走，倘若这是一个能歌善唱的女人，兴许还会大大咧咧地唱上两段子哩：

荞面皮皮驾墙墙飞，

我看你是个不要脸的鬼；

心里头有谁就是谁，

不怕你狗日的跑断腿。

陕北的女人们唱歌本是为了捎话话，叫你少有那瞎心事，别在她身上胡盘算。唱歌的女人往往唱的直来直去，明明白白；听歌的男人却也听的面红耳赤，羞愧难当……

是的，读陕北山村的冬夜，会令你读的苦涩而动情，悲叹而激忿。但祖祖辈辈的高原人都是这样走过来的，是他们给这片贫瘠而艰难的黄土地留下了一茬又一茬的根，是他们才让这里不至于荒芜、死寂和恐惧，是他们才让这里的朝阳每一天都充满了玫瑰色的芳香和桃红色的希冀……

这不，血红的太阳又从高原清亮的晨空中升起来了，光芒万丈，灿烂辉煌，高原又以她那苍老的额头迎接着这鲜艳的朝阳和一群群孩子们上学唱起的歌谣。那歌谣是全新的，它充满了美好，充满了希望与绚丽的音韵，像今天高原这早晨的阳光一样，嘹亮出了一派新气象来：

山格梁梁飞起一条龙，

腾云驾雾到北京；

中南海里领指示，

西部大开发红了咱陕北人。

……

高原在一天一天变化着，高原人的生活也在一天一天改变着。今天，像龙一样的神延铁路已经贯通了整个陕北大地，神府煤田扬名海外远销异国，靖定特大油田气田进入了北京的千家万户，延安地区的苹果红枣名传塞上跨越江南；边远落后的陕北乡村也看上了电视、有了电话、通了公路……陕北的冬夜已闪烁出了一颗又一颗文明的星斗，随着这片大地壮丽的足音，我们相信，她很快就会变得更加星光灿烂，飘袅出无限美丽的梦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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