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毅
坦率地说,我关注双雪涛的时间并不长,但他的小说总是以一种别样的风格触动到我。最新推出的小说集《飞行家》收录了他近两年来所写的九篇小说,也是他自觉探索小说艺术所取得的重要成果。其实,好的小说家就如同一名飞行家——他会引领我们去领略无数迷人的风景,特别是那些我们肉身到不了的远方。
值得庆幸的是,双雪涛就是这样一位小说家。尽管同为80后作家,但双雪涛的身上却没有同代人挥之不去的那种青春倦怠,抑或怅惘悠长,相反,他的小说总是为被大时代湮没的“零余者”留下斑驳的倒影,并将之映照在历史的波澜之上,从而将历史与个体所构成的复杂张力尽数显现。书中收录的首篇小说《跷跷板》就是这样一篇极具历史感与反思性的作品。刘庆革的拖拉机厂曾经是效益最好的“国企”,但在上世纪90年代的改革声中逐渐没落。拖拉机厂之于刘庆革不仅是用来谋生或盈利的手段,还灌注了厂长刘庆革最真实的生命体验,甚至已经成为了他生命里难以割舍的一部分。可以说,在刘庆革(甚至作家本人)看来,他与工厂相连的那些荣誉、辛酸、内疚的刻骨铭心远比这个时代奉行的“成功”和“金钱”的价值标准更加重要。显然,作家关心的是这个动荡不羁的大时代里普通人的命运。
当历史与个体狭路相逢,它们常常会以极端的方式宣告各自的存在。于是,无法和解而酿成的凶杀案成为双雪涛小说中的一大标识。无论是早期的《平原上的摩西》,还是最近的《跷跷板》《北方化为乌有》《刺杀小说家》,凶杀案都是推动情节发展的重要线索。《跷跷板》借助回忆,勾连出一段不为人知的谋杀案。《北方化为乌有》又将一个惊心动魄的密室杀人事件,置于东北老工业区兴衰的宏大背景之上。而到了《刺杀小说家》中,刺杀行为本身就显得莫名其妙和荒诞不经。来自旧时代的尸体躺在城市边缘的废墟中等待发现,凶案是这个工业城市的底色。或者说,这个城市本身正是新时代的一桩悬案。无论如何,通过营造凶案来讲一个猎奇的故事并非双雪涛的本意。这位作家的野心乃是将类型小说的悬疑因子,与荒诞、多重叙事、蒙太奇等现代小说技法相融合,从而获得讲述中国故事的现实关切与历史关怀。从总体上看,小说的节奏把握得沉稳从容,戏剧性张力在具有历史深度的氛围中不断拉紧。
如果说以上这些小说集中体现了双雪涛关注历史变革与个体命运之间的复杂关联,那么以《宽吻》为代表的小说则是双雪涛将视点移焦当下,从而关注现代人精神状况的力作。
这是一个“向死而生”的悲伤故事。长期被人当宠物一样的豢养,使得海豚不仅彻底迷失了自己,而且丧失了捕食的能力。“所以你看到的海豚,基本都是瞎子,只是因为熟悉地形,所以还能游。”而最令人触目惊心的,莫过于这些痛苦不堪的海豚最终会以自杀的方式结束这种痛苦。究其原因,“游泳池不是大海”——这无疑是整篇小说的题眼,它指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原本属于大海的海豚,而今“它的归宿就在游泳池里”。
小说的深刻之处在于,虽然写的是海豚,但很明显,那些痛苦不堪的海豚何尝不是现代人的自我隐喻?那种被豢养起来,靠取悦主人而获取食物的生存状况何尝不是现代人的真实写照?那些困守在游泳池,永远都无法回到大海里的艰难处境何尝不是现代人的一种宿命?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更愿意把《宽吻》看作一篇寓言体小说,因为从海豚的困境中,我们清晰地辨认出自己灵魂深处的不安。就像双雪涛在本书的序言中所写:“重要的并不是谁创造了这个东西,重要的是你摸到了她,闻到了她,认出了她,然后认出了自己,原来你也在这里啊,哪怕只有一瞬,我也感到满足。”
这本小说集《飞行家》直面历史与个体的紧张时刻,也触及历史与现实的渐进关系。当历史与现实的双重叙述不断延展并最终交汇,我们才发现,俗世奇人的故事背后,是个人与时代的错位。最终,历史的遗迹在日常生活的变迁中被逐步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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