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包浆是器物经年累月在表面上形成的一层自然光泽。不止木器、瓷器、玉器有包浆,人亦有包浆。
有包浆的人,滑熟可喜,幽光沉静,显露出一种温存旧气。
友人老倪,像一只未上油漆的旧木器。散淡无事时,喜欢幻想挑两担花去卖。老倪说,春夏花事之盛,让他有去卖花的冲动。
我们这地方,两千多年草木繁盛的一座城,幽深的院子里藏着许多花。夏天的芍药幽静,映着花格木窗,长在窗台角落,读书的人,放下书,便看见花;蔷薇爬在邻家墙头旧瓦上,花骨簇簇织一面墙,有人住的房子,就有生气,人在花荫下轻声呼吸。老倪说,栀子花,精巧,应该一朵一朵地卖。花生在低矮的灌木上,一苞玉白,一苞纯白,凑到鼻子下嗅,卖花人自己先赏花,不懂花的人,也不会去卖花;白兰花,文雅,放在小玻璃盒子里卖,上面覆着半湿的薄巾,白兰花需要呵护,呵护花香水分。老倪觉得,他卖花时,有一个弯眉、削肩、长脖子的姑娘,衣上扣一朵白兰花,站在绿幽幽的树荫下,冲他回眸一笑,人与花一样清芳。
在这个香水飘逸的年代,老倪有时会站在窗口想,白兰花,生在何人家?在粉墙黛瓦,深深庭院里。院子里有棵树,一朵朵,小巧的,带着雨珠的白兰花躲在绿盈盈的叶子底下。
朋友老谭想收留一棵树。有天,老谭问我,“一座老宅拆掉了,旁边那棵长了几十年的树,谁愿意收留?”
原来是老谭经过一个拆迁工地,看到最后一户人家搬走了,拆房子的人,拎着铁钎、大锤,先卸下门、窗,再拆下屋顶、雨棚,然后用力一推,一溜围墙就坍塌下来,一座房子只剩下框架。
本来,老谭是不认识这户人家的。主人搬走了,钱财、家具、碗筷、猫狗、墙上挂的字画,甚至连放在天井里的一口水缸都搬走了。老谭好奇地打量这户人家,是打量一个不曾走远的梦。
这里太熟悉了,碎砖残瓦、路面凹凸不平,还有依稀可辨的气息,只是从来不曾走近。走近了,才发现这儿还藏着一棵树。
老谭想,这棵上了年纪的银杏,主人带不走它。这段时间,人光想着房子的事了,而忽略了一树青澄的果,甚至还没来得及等到秋天果子成熟,采摘一颗品尝,就匆忙搬走了。
也许主人不是不想把它挪走,种在新居的楼下。“人挪活,树挪死”,莫不是主人担心这棵树被挪后,不适应新的环境和土壤。
树的影子那么相似,人也那么相似。许多人垂垂老矣,树还那么年轻;许多人搬走了,树还留在原处。
从那棵银杏旁经过,老谭抬头看树,树也在看他。树下的主人哪儿去了?什么也不舍丢,却把树丢在这儿。老谭想收留这棵树。
人有包浆,光泽各有不同。
小城文友鲁小胖子爱吃,吃少了会觉得辜负了自己。有天半夜,他肚子饿了,在微信上说,“真想吃几只焦脆软香、灌汤流油的锅贴。”小胖爱吃,写小吃美食文字是其中一面,有时朋友请他,坐在那儿也不吭声,自顾自地吃。小胖说,任何在美食面前的客套,都是虚伪的。
一根扁担有包浆,一块文玩也有包浆;普通小人物有包浆,文化名人也有包浆——那是岁月风尘和经历,在一个人身上留下的痕迹。
性情文人的包浆,一派天然光泽。国学大师刘文典当年在西南联大当教授,上课前先由校役为他沏一壶茶,外带一根两尺来长的竹制旱烟袋。讲到得意处,他就一边吸旱烟,一边解说文章中的精义,下课铃响也不理会。有次,他是下午的课,结束了一讲的内容之后,学生们都以为他要开讲新课,可他却忽然宣布提前下课,新课改在下星期三晚饭后七时半于操场上——原来,下个星期三是阴历五月十五日,他要在皎洁的月光下讲《月赋》。
有包浆的人,透亮、圆润,无论是木包浆,还是玉包浆,雅和俗,浑然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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