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冒，让我明白什么

进入冬季，气温趋寒，不意就染上了感冒。年壮时也患过，我根本不当一回事，脸仰起朝太阳打几回喷嚏，再晃晃脑袋，眨巴眨巴眼睛，喝喝温开水，再睡个一天半宿的，感冒也就悄然匿迹了。这次不行，来势汹汹，发烧、咳嗽，纠缠不休。试了曾经的法子，不奏效。也许，感冒有着家族之分，这次撞上了要我命的一族；加之嗜烟，诱发了气管、咽喉等炎症，病魔张牙舞爪气焰嚣张。

我进了城，去找还在医院发挥余热的妻。

没想到医术娴熟的妻说，没有办法，只能卧床休息，让你的身体和病毒泡在一起，感冒药只能缓解症状，和对症治疗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就喝喝开水，吃吃水果，要是能挺过七天，感冒也就自己跑了。

这叫什么话！要是我挺不过七天呢？难道药柜里琳琅满目的药物都是摆样子骗人钱财的？更让我接受不了的，她将我当成病毒的携带者和传播者，避之犹恐不及。也许她突然间明白过来，最好的隔离，莫过于送进医院。

打点滴的时光是难熬的。见我脸一直乌着，不理不睬，她抛给我一本杂志。翻开，里面居然有一篇冯唐写的《谈谈恋爱，得得感冒》一文。令我吃惊的是，文里有关对感冒的医治与妻的说法是一致的。冯唐自叙在协和医大念完八年的医学，应该不是外行。至于爱情，文中以为是七年之内的事，“七年之后，你如果不傻掉，爱情自己就跑了”。我忽而意识到，妻抛给我这本杂志，不是顺手拈来，而是有意为之。在我的意念中，病成这样，作为她“生命中的唯一”，该怎样寝食难安，怎样魂魄俱散，孰料却是如此安之若素，甚而采取回避的态度！

是不是一个久在医院行走的人见多不怪的缘故？应该有一点，但不是主要的，我不是她的一个普通病号。打点滴给了我充裕的时间来思考我与她——夫妻间的这种情感。还别说，虽然是做爷爷的人了，生活中不少方面还如稚童一般，也许是不愿去往深里想，总以为有些事情是理所当然的，何必去绞脑汁。譬如夫妻间，那就是因爱而成婚，因爱而共同生活，及至白头偕老。我并非矫情。在我做的小说里，像已与读者见面的《那一年的夏天与秋天》，还有获奖的《春兰》，就是讴歌至死不渝爱情的。至于我与妻的，也写了散文《我的女人》投给了报社。我的思维就是这样在一条曲线上蜿蜒。

我与妻有没有真情实爱呢？毋庸讳言，确实有过。婚前婚后的一段时间，也像今天的这场感冒一样，头昏脑热疯疯癫癫，智商被多巴胺制造的情感假象迷惑了。我当是这种感情持续着，而且会一直持续下去。现在想来，我也没逃出七年之痒，只是忽略了，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像曾经她的说话小声笑容安静，渐而气粗嗓大这种现象，我也不加留意一样。我和她各自待在不同的单位，相距五六十华里，相互都有着各自的资本与能力，在经历了一场看似美好的爱情之后，也一定会发现在各自成熟的性格里，有着不少不和谐的碰撞。好在那时工作成了我与她的生活重心，家庭仅仅是支撑这一生活的陪衬部分，一旦觉得待在一起有些不舒服时，就会离开去埋头工作，或与单位的同事社交的朋友交流友谊。及至退休后，作为医生，愈老愈受欢迎，她受聘仍在医院上班。而我，也想在体力衰退后弄弄文学，写东西是不能受干扰的，也就常去乡下独处，双方的分歧与碰撞或被掩盖或被消融在单身独处之中。

我在以往的书写中多次提到我生性颟顸。而在看待男女之间这种独有的情感时，还不止是颟顸，而是冯唐说的“傻掉了”。而妻，她是冷静的，理智的，也是客观的。说到爱情，那不过是在薄奠曾经的青春时光，成年人是期待不了这种感情的。期待的结果会黯然神伤。成年人的情感已从类似感冒发烧的狂热中冷静下来，准确地定位在“被需要”上。无疑，感冒来自病菌作祟，我携带一身的病菌投她而来，她的远离是自然而然的。

曾经，我对越来越多的熟女爱上雏男（戏谑小鲜肉），越来越多的大叔选择嫩萝莉给予讥讽，以为他们浅薄，贪图容颜好看。现在方明白，他们更多的是因为自己“被需要”。这种需要，在稳定的关系里是多么重要。今天的离婚率高，就说明少男少女时情感冒出火花很容易，相互需要并愿意长久地在一起，很难。

医院是一个白得令人不舒服的世界，白的墙壁，白的窗帘，白的床单，连那床架也髹成了白色，医护人员更是通身的白。满目皆白是不是也意味着万事皆空？躺了五天，打了五天点滴，我办了出院手续。

身子还是虚弱的。我沿着一条小河散着步。远远的，芦荻苍苍，全白了头，在风里摇摇晃晃。遽然想起，这就是《诗经》里的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这样的句子，让人有淡淡的伤感和哀愁。然而观望一番，萧条之中，又悟季节使然，伤感、哀愁是不该有的多愁善感，世事原本就这样。

妻在厨房里忙乎着，菜香阵阵。病毒既已驱跑，生活就恢复了原先模样。双方随着年龄增长，精力减退了，心气减弱了，都意识到自己生存下去，对方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伴儿，该照顾得照顾，该扶持得扶持。

因为，我们都相互需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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