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气走到大雪这里,日子就慢下来了,成熟的谷物已经颗粒归仓,秋播的作物,兀自地在土地里酝酿生长。
牛不会再冷不丁地挨上人们突然甩起的一记鞭子,性子憨下来的它,自在悠然地啃着坡地上的草。看够了景、喝够了风的我,牵起缰绳,赶到村口时,牛不管不顾地径直拉起了粪,身边没有稻草,只好用手一掌一掌地抟起,贴于墙上,干了,揭下来,烧灶,简直赛过柴草。说起来,鲜花插于牛粪上,其实,牛粪得天独厚地有着其它畜粪所阙如的青草的芬芳。
蓄势待发的麦子油菜们期待着一场雪的拥抱,不过,也不急,冬天还长,总会有一场雪,在某个深不见底的夜晚,在我们睡得香甜的时分,飘然来临;萝卜白菜们翘首以盼,被雪滋养过的它们,对人们的厨艺不再有任何要求,哪怕是生手,哪怕是第一次走入厨房,也能够把萝卜白菜们烧得品相端庄,吃进嘴里,甜丝丝的可口,滋味绵长。
与孩童比肩高的大缸里腌着白菜,男人空闲时,一双大脚站上去,来来回回地踩,最后总不忘拿大青石压上;大坛子里腌着萝卜,女人趁着烧菜纳鞋底的空当,拿棒槌一下一下地往里压,回味了,掏出一把,拿菜籽油炒上,爽口的嘎嘣脆响。待来年,酥烂的腌萝卜,盛出一碗,放水大椒,锅上蒸了,雪白的米饭,可以扒下三大碗。
“小雪腌菜,大雪腌肉”。将大盐加桂皮、八角、花椒等入锅炒熟凉透后,往打浪干净的鸡鸭鱼肉上涂抹均匀,放进缸内,用石头压住,隔两天,为它们翻翻身,如此这般,腌上个把月,便可以把它们从缸里打捞上来,挂在太阳底下晾晒。红红火火的日子,就这般光华灿烂、浓墨重彩地铺陈开来,日子亮起来,我们的心跟着暖起来。
清晨,在我尚且没有从睡梦里清醒过来的时候,母亲等待灶膛里熬煮一大锅稀饭的最后一把火苗熄灭,迎着第一缕晨曦,用棒槌敲碎池塘里厚厚的冰层,清洗全家更换下来的衣裳、鞋袜,还有彻夜温暖我们身体的被单。洗好衣被赶回家的母亲,从稀饭里盛出一碗米汤,兑些清水,把清洗干净的衣被放进去,再拿出来拧安,晒在热乎的太阳下。那些贴紧我幼小身体的衣服和被子,干净,挺刮,我的睡眠,因了这些加入米汤元素的裁剪各异的棉布,而分外地踏实美好。
早餐的稀饭锅里,会有馍般大的芝麻白糖心的汤圆,或者萝卜白菜心的炒麦粉粑。冬日,宜吃糯米食,它是暖性的,糯米蒸熟晒干炒制的香喷喷的炒米,拿鸡汤泡上,上好的调养身子的补品。最高兴的是,父亲每隔两周或三周从几十里外的汤沟中学归来时,母亲会在火锅里放上自制的豆腐、菜籽油煎炸出来的山芋粉粑粑,偶尔火锅里还会加上浓香馥郁的肉和骨头,那是全家人最奢华的大餐。腊货,白天黑夜地悬挂于房檐下屋梁上,我们冷不丁地瞅上一眼,便可以再吃下一大碗饭。
白日一天一天地短下去,我们这些孩子白日里除了上学,帮着母亲做些力所能及的摘菜、洗碗、烧火、喂猪、喂鸡之类的家务活,有时,也会趁着母亲在地里、菜园里忙乎得管不着我们时,三五成群地斗鸡、跳田、踢毽子、跳绳子,一不小心,恼了,便不疼不痒地吵嘴、打架。一些胆量颇大的或大或小的孩子们,他们还有更好的娱乐方式,踩着高跷,盛气凌人地在池塘里厚如砖头般的冰层上行走,我只能眼巴巴地观赏着羡慕着,任由他们怎样地诱惑,也断然不敢“越雷池”半步。和我一起观赏踩高跷的,还有三三两两吊着只黄烟袋的老爹爹、双手拢进袖筒里的老奶奶,他们历经风雨沧桑的眼睛眯缝着,脸上的笑纹绽放如菊花。
水也在做减法,它是于不知不觉间被风干的,江河湖海里的水一寸一寸地缩下去,我们的皮肤总是没完没了地缺水,唯有鼻涕匪夷所思地多起来,一不留神便不自觉地淌下来,年幼的孩子全无美丑概念,拿袖子一擦,或者干脆伸出舌头去舔,竟至嘴唇周围的皮肤赤红皲裂,疼得哇地张大嘴巴哭起来,粗心的大人这才惊觉。
夜晚,母亲去村里的一户人家打纸牌,雪从空中婀娜多姿地落下来,我和弟弟手搀着手,去找她。大雪苍茫,万籁俱寂,世界是银色的,显得富丽辉煌,草房、瓦屋披上了洁净华丽的盛装。到了人家门口,手一推,门就开了。堂屋正中,一张方桌,四个妇女围坐着,怀里各揣着一只火球,上面搭着一块棉垫,煤油灯蚕豆般大的火苗透过玻璃罩辉映出来,很温暖,很漂亮,如果再往美里说,它简直闪耀着赏心悦目的艺术光芒了。母亲打牌的兴致正高,我和弟弟又手搀着手地往家走,雪兀自落得纷纷扬扬,几声狗吠,在雪夜里听起来,是那种华丽的富于质感的声响。天地,村庄,一派澄澈通透的明亮。
冬的步伐持重沉稳,寒风从北边刮过来,很是凛冽,力量在骨子里,带着北国的沙尘气质。又一场雪落下来,这场雪很懂得调节自己的体力,落一会,停一会。穿着厚厚棉袄的我们,堆雪人,打雪仗,一个个的脸冻得红彤彤的,而我则更甚,被冻成了一只紫茄子。
香樟树的香芬,清冽,也彪悍,带着强势入侵者的霸气,呼啸着,直逼人心。从一场雪里跋涉过来的香樟树,其气场更是飞扬到了一个比平日更高的高度,简直要冲入云霄了。
在大雪的节气里,在凛冽的寒意里,每一个人都似一株蓬勃昂扬的树,往上生长,在尘世间飞扬——来自身体上的,来自内心世界的,来自精神与灵魂的高度的,以一副一副能够被看见或者看不见的姿态。
又是一年吃菘时
双休在家,于暖阳下翻看杂志,说某个冬日,齐白石正作画,听人呦喝卖大白菜,他老人家心思一动,当即画毕一幅白菜朝着正吆喝的卖菜老农走过去。菜农见来了生意,取秤待称时,齐白石拿出那幅新作,“我拿这画的白菜,换你一车白菜,你可肯么?”菜农一听,勃然大怒说:“我不看你一大把岁数,窝心脚窝死你。大北风天!有这么消遣人的吗?想得美!拿一张假白菜,要换我一车白菜!”这档子生意当然是黄了,我替菜农心疼了半天。都是事后诸葛亮,若是换了我,斯情斯境下,我的眼力也断然不可能比那个菜农强。
齐白石画白菜,多数黑白两色,有时候,于硕大的白菜边上,画一只红萝卜、两只红辣椒、一只红蜻蜓、一只小昆虫,便有了锦上添花的无穷美妙。李苦禅的大白菜,则自有另一番意趣,仿佛一株巨树,把画面填得相当的满,那种满,实在,丰沛——即便清贫,也绝不气馁;即便艰难,也要想方设法地寻求幸福和满足感。因为,有诸如大白菜一样清爽可口的菜蔬们,不离不弃地慰藉着我们,日复一日地滋养着我们的身体和胃囊。
大白菜相当入画,无论是彩色还是墨色,都有一份沉稳端庄在。生活中,遇到这样品相朴实憨厚的人,若是对上眼缘,不要轻易放弃了,那是你看着平常、相处暖心、遇事不顺时能够得到真诚慰藉的人,那是可以陪伴终生托付终生的人。我说了这么多,似乎都不能表达到位,那么,借用一句宫崎骏的话,“不管你曾经被伤害得有多深,总会有一个人的出现,让你原谅之前生活对你所有的刁难。”
普通的大白菜,古时有一个很雅致的名字,叫作“菘”。苏轼有诗云,“早韭欲争春,晚菘先破寒。人间无正味,美好出艰难。”此菘非彼松,但是,它确实有着如松一样不畏严寒的优良品性。深冬,扒开厚厚的积雪,硕大的叶片,一瓣一瓣地掰下来,清洗干净,烩粉条,煮肉汤,与肉糜一起包饺子,或者就是大白菜本身,烧一锅清汤,那种入口即化、鲜中带甜的滋味,也让人在寒冷的日子里,吃得浑身通泰、眼放光芒。
古时候的人,说话比较简约,单单一个“菘”,其实代表了一个系列的蔬菜,比如,白菜、青菜、黄芽菜等。每每去菜场,一旦看到那种肥腴的矮脚青菜,必会快速伸出手去,一棵又一棵地拿来丢进菜篮里。卖菜的菜农看我眼放光芒的贪婪模样,必会适时地来一句,“你买我这杨家门青菜,绝对错不了,不放油都好吃。”杨家门青菜,青菜中的一个响亮品牌啊。
年少时,我们家菜园里种的青菜,一律都是肥腴的矮脚品种,清洗干净,拿菜籽油清炒好吃,若是放进骨头汤里,那种浓郁到醉人的鲜香,几乎能把人融化了。“三天不吃青,肚子里面冒火星”,对于青菜,我一直青睐有加,不仅仅因为“青菜豆腐保平安”,关键还在于它又鲜又甜的好味道。
冬天,带把小铲子去菜园里铲几棵青菜回来,清洗干净,和洁白的粳米一起烹煮,是谓菜饭。煮好的菜饭,盛进碗里,舀上一勺水大椒,越吃越香,我几乎每吃必过量,肚子已撑得滚圆,嘴巴里的馋虫还在肆意兴风作浪,怂恿着我,“再吃一碗,再吃一碗……”
我炒青菜,喜欢加些香菇,菜籽油倒进热锅,放进洗净的青菜,然后抓一把泡软的干香菇或者正上市的新鲜香菇丢进锅里,大火炒几下,加点水,焖上片刻,揭开锅盖,再翻炒几下,一碗鲜碧可人的下饭菜就可以盛盘了。一盘红烧狮子头或者一只热气腾腾的火锅,加上些许鲜碧的青菜,于色于味上,那都是锦上添花。
矮脚青,永远是不谙世事的妙龄少女——无论是立于菜园,洗净后放进篮子,烧好后盛进盘子……它是妥帖的贴心小棉袄,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它带给我们的,永远是和暖春风一样的明媚畅快感。
到了春天,青菜抽薹,嫩绿的菜薹无论清炒,还是煮汤,都是佐餐、化解油腻之妙品。
矮脚青菜适合现摘现吃,而我们吃面条或者稀饭时搭配的腌菜以及香菜,则由高大挺拔的高杆白菜腌制而成。腌制白菜不仅需要长长的时间,还需要一系列烦琐的工序,于此不再赘言。
凛冽的寒冬,如果只能选择一样蔬菜,那么,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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