谐音“钟馗”的名字没能庇佑这个中年男人。
曾宣称“作为男人想要创造出点东西”的王忠馗,如今谈到命,垂头低眉、反复念叨“这种东西讲不清”。
去年11月,45岁的王忠馗在一次涉电事故中失去了左前臂和右手的2-5指。一家十口顿时失去了唯一的经济来源,为生儿子却已生了8个女儿(连上和前妻所生的一个那就有9个女儿),现在成了不能承受之重。
为什么非要生儿子?妻子夏月婵比丈夫还气壮,“想生儿子有错吗,谁不想生儿子!”
能否养得起?这对来自贵州山区的夫妻也许从未细想。他们更看重的,是亲戚朋友和周遭人士投来的眼光。
如果不是王忠馗意外受伤,他们会一直生下去,直至儿子出现。实际上,他们的第8个女儿,还是在王受伤后才诞下。
因为在厦门属流动人口,王忠馗又十几年没回过老家,其超生情况一直未被政府发现。
“他们长期在厦门,我们有过怀疑但没证据。”9月25日,贵州正安县自强村贾姓村支部书记告诉澎湃新闻,王家前两胎产下的3个女儿(含一对双胞胎)属合法所生,也及时办理了户口,但村里对他们之后生的5个女儿并不知情,直到王忠馗受伤后回老家办理残疾证明和其余5个女儿的户口。
在夫妻俩所在的厦门市湖里区禾山街道枋湖社区,该社区党委、居委会及相关责任人也因未能及时发现并纠正王家严重超生的问题,于2017年4月被给予相应处罚。
因为王忠馗的受伤,五个孩子都中断了学业,来到他打工的厦门帮着讨说法。才八个月的小女儿,因为没有奶粉喝,早早开始吃菜汤泡的米饭。
今年9月,厦门市中级法院二审判决涉事三方再行赔偿王忠馗137余万元,包括医疗费、护理费、误工费和父母及八个未成年女儿的抚养费等。
经过近两个月的焦灼等待,赔偿款落实了110余万元,剩下的还在协商。王忠馗已恨不得立刻带着妻儿回贵州老家,尽管出来打工后他有十余年都未曾回去。
王忠馗计划先盖座房子,要够全家人住。“不管怎么样,都要好好养大孩子,要让她们念书。”这位初二时就退了学的中年男人一边说一边挥了挥只剩大拇指的右手掌。去年过年,夫妻俩带着孩子回了贵州老家。这是夏月婵和她的八个女儿。 本文图片均为澎湃新闻记者 张蓓 图(除署名外)“荒唐”
王忠馗信命,这是自祖上传下来的敬畏。
1972年,王忠馗出生在贵州省正安县安场镇自强村一个苗族家庭,那是个三面环水一面靠山的偏远乡村,大部分年轻人以外出务工为生。
他的名字是当过道士的祖祖(方言,指爷爷的爸爸)给起的,和民间传说中能打鬼驱邪祟的 “钟馗”同音,家人希望这保佑他无灾无病。
这份希冀,更像一个魔咒。
生在他前头的三个哥哥幼年时都患病去世,王忠馗成了家中独子。父母勤劳,长姐比他大了七八岁,家中的农活很少分到他身上。
生活没什么可操心,小学五年里王忠馗成绩一直不错,但顺利升入初中后却没再好好念过书。
十四五岁的少年心比天高,想着要去打工挣大钱,初二没念完就退学了。
王忠馗做过蛋糕店的学徒、学着写繁体字去给人死后做道场,混到22岁,“荒唐地结了第一次婚”。
1997年,他和前妻的女儿出生。孩子还不到半岁时,夫妻俩因为经济问题生出感情危机,两年后即分手。
王忠馗不愿详谈这段往事。那时候在外人眼里,他挣不到钱、没什么出息。他心里苦闷,又寻不到出路。
此后,王忠馗去了温州打工。直到2003年,年过30的他被父母催着返乡,和前妻正式办理了离婚手续,又开始相亲。
回忆从前,很多事的因果王忠馗自己都想不明白,只能反复含糊地说,“我也说不清”。
2004年,31岁的夏月婵到邻村,恰巧碰到在村头空地上和旁人闲聊的王忠馗。见面认识后的第三天,两人就决定在一起。
夏月婵此前没有婚嫁,也从未出过贵州省,到过最远的地方是遵义。但她并不是毫无阅历的娇气女人,“胆大得像个男人”。
因为家里穷,夏月婵读了小学三年级后就没继续读书,十一二岁时开始卖菜。晚上十二点从家出发,带着手电筒和两个备用灯泡,独自翻山走一个半小时山路到邻镇批发买入蔬菜,挑着箩筐再回到村子卖。
除了日复一日的卖菜,夏月婵还做过头发收购等生意。
长到了二十七八岁,胆大、能干的夏月婵却始终不敢结婚。看到村里生养小孩的女人,她甚至打心底里为对方可怜,“有些家里穷,小孩很大了还光屁股,穷怕了”。家里人给她介绍相亲的对象,夏月婵都避而不见。
而回忆起和王忠馗认识三天就在一起的决定,夏月婵如今还觉得荒唐得不可思议。
更“荒唐”的是,决定在一起后,王忠馗以麻烦为由提出不办结婚证,夏月婵没想太多就接受了。此后也没有举办任何结婚酒席和仪式,只是王忠馗父亲为二人置办了些新家具。
结婚当年,两个“身上没有一毛钱”的年轻人就跟着同乡到了厦门。
两人不会想到,12年后,他们的境况会比初到厦门时更加潦倒。不到三岁的七女儿总光着脚走来走去。“乐”
厦门岛上湖里区的安兜社,在当地出租车司机看来完全是个脱离城市的农村。
拐进安兜社的路口,弯曲狭窄的单行道上时常拥堵,从一旁商铺、居民楼、岔道里窜出的轿车、三轮车、电动车让人避之不及。拆迁工地一处连着一处,灰白色废墟上落满垃圾。
路旁有着大招牌的酒楼多已倒闭关门,剩下受欢迎的沙县小吃、麻辣烫、粉面店。
2004年,王忠馗夫妻俩到厦门后,没过多久就搬到了安兜社。住在这的十来年时间里,眼看着周围的民房越建越多、社区范围越扩越大、来到这里的人也越来越多。
一直没变的是夫妻二人的家庭分工,王忠馗一人工作,妻子在家。
中等身材的王忠馗很能下力气,前三年,在机械厂工作的王忠馗做挖机配件,一天工资一百多块。
他不抽烟不喝酒,一天三餐自己在外解决,每天最多花费30块,其他的全部拿回家交给妻子。
同一个工种干满三年后,王忠馗打算换个岗位。2007年,他学起了电焊,也开始拿4000多元每月的工资。
和此前在广州、温州打工时不同,王忠馗到厦门后第一次觉得生活有了盼头。
王忠馗给诞下的三个女儿的名字里都取了一个“乐”字,和父母给他起名“忠馗”一样,这也是他对女儿的祝福。
2008年的金融危机影响了一批工厂,“钱开始不好挣”,王忠馗的工作变成焊接货柜,每天需要高举双手下大力气推动货柜。工作强度太大,他决定离开工厂,去做一些零工。
通过朋友、老乡、同事介绍工作,王忠馗开始给人盖铁皮厂房、做外墙装修,一天最少能拿150元。等到2013年前后,他每月能赚六七千。
随着家里的负担越来越重,王忠馗干活越发卖力。白天八小时工作外,他几乎每天都会加夜班,“夜班工资高,时间短、钱又多”。
也因为这样,他几乎从未照顾过女儿们,晚上到家都要十一二点,早上五六点又已经出门。
为了补贴家用,夏月婵空闲时会出门溜达,牵着或背着几个年纪小的孩子,去捡些塑料瓶来卖钱,有时一天也能挣个十来块。
王忠馗不愿意妻子做这样的事,即便多年后向澎湃新闻回忆时说起,脸色也带着明显的不自然。
他再三交待妻子别再去捡垃圾,平时就好好把家里收拾干净。
王忠馗更在意的是家里的伙食,他要求妻子女儿们在家吃饭每天都要有排骨炖汤,而他自己难得在家吃一次饭时,则会亲自去买肉菜。
王忠馗一直保持着要出人头地的志向,他想着别人都行,“自己一个大男人怎么就不行”。
不满足于一直做零散小工,“想要发展”,到厦门打工十来年后,王忠馗决定自己出来单干,做包工头承包工程后再分给工人。
为了实现自己当包工头的愿望,考虑到有辆车载人或带工具更方便,他努力考下了驾驶证。和妻子商量许久,2016年,王忠馗拍板,花了一万多元买下了一辆朋友流转来的二手车。
生活虽然艰辛,但节节升高让王忠馗觉得颇有盼头。唯一不顺心的,是王家的“香火问题”。王家十口租住在铁门内右手第一间,女儿们常在幽暗的过道里追逐。
生儿子
厦门市安兜社的一处民宅,一楼入口是一间逼仄昏暗的小房间,王家在这住了十年有余。在这期间,家庭规模不断扩大,现在已是一个十口之家。
不到15平方米的房间,最先看到的是占据绝大部分空间的两张高低床,床铺横纵靠墙摆放,上铺堆满花花绿绿的衣服、被子和各种杂物,几乎要触到天花板,床前仅余留数十公分的过道。
不超过三米长的过道尽头,是紧挨着的厨房和卫生间。没有收纳柜,锅碗瓢盆杂乱地堆在桌上,厨具、调料瓶和灶前的玻璃窗上全是经年累月的黑色油污。最小的妹妹被姐姐们轮流抱着。
附近的街坊邻居大多都知道王家的情况,说起时多有唏嘘。小吃店老板赵姓夫妻时常见到王家“姐姐背妹妹,孩子抱孩子”。
就像“荒唐”地结婚,王忠馗夫妻此前也没想过生八个女儿的“荒唐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们甚至没想过是否供养得起那么多孩子。
12年里生了八个女儿,但意外流产、因病早夭的还有三个,其中有一个是他们期望已久的男孩。
夫妻俩人都不愿多提这些,但难掩伤心神色。夏月婵深叹一口气,“也不知道为什么”。
2005年,夫妻俩生下双胞胎女儿后,夏月婵又怀上了孩子,这个孩子却只在她肚子里待了四个月。
一个毫无预兆的下午,坐在家看电视的夏月婵突然发现下身流血,等通知丈夫、送她到医院时孩子已经保不住了,医生告诉她是个已成型的男孩。
2007年夏月婵生下了老三,2010年再次生下一对双胞胎,2012年和2015年又各生下一个,全是女儿。
几个女儿都在厦门出生,户口则都落在贵州老家。夫妻俩回忆,厦门当地的计生干部曾到访他家讲解计生、避孕知识,免费提供了不少计生用品,但全部被收在房间一角的纸箱里。
“生不出儿子”成了扎在王忠馗心上的一根刺,身为家中独子更是抬不起头,他亲耳听过周边的恶毒揣测后,总觉得人们的眼睛里藏着指指点点。
作为妻子,夏月婵更是承受着来自婆婆、大小姑子、娘家、邻里乡亲的压力,她觉得自己的女儿并不那么得爷爷奶奶欢喜。
夫妻俩试过传说中的苗族“生儿”秘方,也曾动过违法去做胎儿性别鉴定的念头。王忠馗和七女儿在家门口,身后是邻近幼儿园的彩绘,写着“真诚呵护”。
王忠馗刚一说出这个想法,就遭到夏月婵的反诘,“如果检出来是女儿怎么办,你要打掉吗,你能狠得下心吗?”
夏月婵拿准了丈夫的心理,“他是看到别人家不要孩子都会哭的人”。王忠馗果然瞬间没了坚持,再也没提过这回事。
“是不是非要生儿子不可?”这个质疑早有不少人当着夫妻俩的面问过。
在诸如“不负责任”、“重男轻女”甚至“自作自受”的评判里,他们二人却显得分外坦然。夏月婵的回答始终淡定,“想生儿子有错吗,谁不想生儿子”。
王忠馗悄悄承认,内心想过不再要孩子了,但怕夏月婵跟他闹脾气。“她就觉得做避孕措施或者是不要孩子了,就像是对不起她,”王忠馗说起夏月婵的反应,有些讪讪。
夏月婵的想法更加直白且执拗,她仍然想要一个男孩,而年龄越大,风险越高,机会越少。
2016年,43岁的夏月婵再次怀孕了,她还想再“拼”儿子。
但孩子还没出生,夏月婵几乎肯定肚子里的还是个女孩,“和之前(怀)所有小孩的反应一样,我就是有感觉”。她没有把这个判断告诉别人,包括她的丈夫。
2016年年末,夏月婵在隐隐不安中期待新生儿的到来。但她始料未及的是,一个“晴天霹雳”来得更早。
伤残
2016年11月中旬的一个午后,王忠馗受雇于人从事一座铁皮房的升高作业。
铁皮房子的上面,有一根10kv的高压线,是国网电力厦门公司的一根导线,没有人注意到上面有破皮。
开工没半个小时,王忠馗就被高压电击而受伤。王回忆,当时工作后出汗了,一下子“有点麻人”,刚和工友说完就昏迷了。
铁皮房的业主指责,涉事高压电线是在莫兰蒂台风中被损坏,但国网电力厦门公司一直没有检修。
两个月前,超强台风“莫兰蒂”在厦门翔安沿海登陆,造成重大损失,这场台风是1949年以来登陆闽南的最强台风。
王忠馗还记得自己被送到医院时,“只看得出手背跟被烤糊了一样,很多破皮口,手指还是完好的”。王忠馗受伤4个多月后,妻子拍下照片并配文“随缘珍惜一生”。 受访者供图随后整整59天,他都在医院接受治疗。今年1月出院时的他,失去了几乎整个左前臂和右手手掌的2—5指。经鉴定,伤残等级评定为一处五级、一处八级。
家里的顶梁柱倒下后,王忠馗一家十口失去了全部经济来源,衣食住行都没了保障。
原本每天都有的排骨汤早就没了供应,八个月大的小女儿没有足够的母乳和奶粉,早早吃上了大米粥和米饭。在上小学的五个女儿也中止了学业。
房间墙面斑驳,贴了大女儿的奖状,她和四个本在读书的妹妹都中止了学业。
为了省钱,夏月婵坚持控制自己一个月洗两次澡、一次头,她还再次出门捡起了垃圾。为了避免看起来脏乱,她只能把长头发卷起松松盘在后脑。
生孩子的频繁、养孩子的操劳,让夏月婵看起来气色很差,脸色憔悴,皮肤松弛,头上满是银丝。
丈夫受伤后的第17天,夏月婵生下了第八个孩子,确实还是个女儿。灰心的她,还眼看着受伤后的王忠馗一点点变得敏感、易怒,对女儿们的呼喊、斥责也暴躁得不加掩饰。
大大小小的女孩们围在一起,王忠馗弓着背坐在一旁。这间屋子是邻居借给一家十口暂住的。
一米七个头的王忠馗总是皱着眉、蜷缩在出租屋的躺椅上。“他开始觉得全世界都抛弃他,很没意思,想放弃,”夏月婵说起丈夫受伤后三四个月的状态。
他呼喝女儿的语调越发急促,一边催促着女儿去扫地做饭买好吃的回家,一边算着今天每餐的花销,呵斥着女儿们浪费。
对于夏月婵,他的愤怒却没能落到实处,看不惯妻子不洗头洗澡样子,他念了几次后,发现改变不了什么,索性也就沉默。
心情更差的时候,王忠馗开始不吃饭,夏月婵就陪他几乎绝食了三天,“我跟他说,‘全世界抛弃你我都不会,你不吃我也不吃\’,两人就扛着”。
绝食的第三天,夏月婵突然想通了,拿着省下来的钱去买了12块钱的肉,剁成肉沫蒸熟,再叫几个女儿配合着去闹一闹爸爸,等到王忠馗笑了,两人才算是有了台阶下。
受伤后,王忠馗申请了法律援助,将雇佣自己的老板郑某,铁皮房的业主林某喜、林某益和负责事故发生地范围高压电线日常维护管理的国网电力厦门公司告上了法庭。
今年9月5日,仍然蜗居在昏暗出租房内的王忠馗夫妻和他们的八个女儿,终于等来了厦门市中级人民法院的二审判决。
依据判决,除此前垫付的医疗费等外,上述涉事的雇佣方、铁皮房业主、事发地高压电线管理方还应赔偿王忠馗共计137万余元,其中包括了他的医疗费、护理费、误工费和其父母及八个未成年女儿的抚养费等。
王忠馗打算拿到赔偿款后就离开已经呆了12年多的海滨城市厦门,回到贵州正安县老家。那里位于贵州重庆交界处,地处内陆腹地,台风很难造成影响。
今年2月,导致了巨大损失的“莫兰蒂”已被亚太台风委员会第49次届会除名。这个名字未来不会再用来命名其他台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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