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秋的原野

季节的足音在生命里总是很响亮的。当秋天到来，那成熟与收获的景象不会令任何一个人无动于衷。我坐在高高的山风吹不到的斗室中，已听到和感觉到了土地沉重而幸福的喘息声，土地上的千重碧波万里碧浪在阳光下滚向四方。此时的土地是一个腹地隆起的孕妇，那惊心动魄的胎动声砰然响起。

我的心跳也和着这声音砰砰响起。那么就让我们走到原野里去吧——去欣赏那场面宏大的成熟的苍茫，那是大地巨大的盛典和节日。

我就这样来到了原野，在一种自然力量的驱动下。我热爱秋天，可以说和它是很好的故交，每一年它到来时，我们都会相会在原野。它沉实、厚重、博大、丰满、健康，在大地上留下的色彩是那样浓厚，好像把影子的颜色已渗入其中。它在大地上塑造的景象也是那样健壮挺拔。它总是让人沉入思索，那每一个充满优美曲线一样皱纹的额头都是一轮沉思的太阳。我走入秋天，就是从人生的季节走到自然的季节。我热爱原野，这广袤的天与地之间的空间，这山川、河流、庄稼、树木、草屋、果园组合成的世界。我的双足曾多少次叩响你的胸脯，像一个迷途者一直向着原野的深处走去，把忧愁、苦闷、愤怒、焦灼、失望、痛苦尽情地抛弃给你，然后去获取你的本质——冷静、智慧、启示、力量、鼓舞。而这秋天的原野我尤其喜爱，因为它是完美而又成熟的世界。每次走向这样的原野就像一个刚刚长大的男人走近他的成熟、沉静而又慈祥的母亲。

我凝望着天空和大地，站立成秋天的一种象征，鸟飞过我的肩膀成为我灵动的目光。秋的天空真高啊，云也跟着飘高了许多。洁白在晶蓝上有韵律般在缓缓滑动，那是怎样美妙的一种组合啊！孤独的鹰像是黑色剪纸一般时隐时现，那是一种怎样高贵自在孤独无声的灵魂在飞翔啊！它是天空中的魂。有谁在做这样的凝望时能不心旷神怡、志存高远呢？有谁还会再被往日的人生重负压迫得疲惫不堪呢！在云朵透明的影子和苍鹰的巨翅下是茫茫无边滚滚而去的广阔原野，庄稼是那样浓密又是那样无边无际，令人想象那里面守住了土地多么巨大的秘密。那灌溉着土地的河流，缠绕在庄稼周围或者从庄稼地中间穿过，澄明的水中是庄稼的倒影。秋水苍凉啊！你不用掬起水来试试，只需望一眼就知道只有秋水才会有这种像成熟的男人智慧的目光一样的反光。河流的两岸是树木，杨树、柳树、槐树都将它们的根伸向河流。它们挺拔极了，随河水的流向而站立，河水流向哪里，它们就站到哪里，像河流的守护者。树的浓密的枝叶间藏着一个个草窠，等待着那些倦了的鸟儿归来憩栖，我深深地感到这原野充满了一种缱绻的温情，它们的一切都互相联系着，成为一个令人类感到安全温暖的整体。我多么希望将自己的灵魂憩栖在这自然的胸襟里啊！

我被这样的原野感动了，此时我的笔有些涩。我是一个对土地充满深厚感情的人，面对土地，我甚至听到自己的心在幸福地哭，作为一个人生之途上的旅人，我是多么需要一片土地的温存啊，躺在土地上面翻来滚去，任凭土地的力量抚摸我，慰藉我。

我向原野的更深处走去，直到连农人也几乎看不到了。此时只能看见身边具体的庄稼和高处的天空。我像一个跛脚的人，一脚深一脚浅，一脚重一脚轻地踩着瘦瘦的土埂，踩出一种孤独和寂寞。这正如我灵魂的背影。

一切都远了——岁月远了，往事远了，声音远了，家园远了。只有我孤单地走在深秋的庄稼地里。我自由了，我的一切行为都可以毫无顾忌。远处有一个低矮的荒废了的石屋，石头上有火烬的痕迹，像往事的影子。我走近它，可以根据这些道具想象这里发生过什么故事——休息的农人，取暖的路人，偷情的恋人。石屋前是一棵枯树，一只鸟飞来又飞走，因为没有绿色的诱惑。这石屋真静啊，周围只有风在庄稼上发出的声音。让我也坐一会吧！我低头钻进阴暗的石屋，那躲在暗影中的石头被我的双足惊醒。我被世界遗忘了。

这就是深秋的原野，这就是由男人的胳膊一般粗壮的玉米秸组合成的原野。这浩瀚的无边无际的作物啊，我总想这简直是一种等待爆发的声音，在收获的巨响中，庄稼们将四处溃逃，将这原野剥得精光，裸于冬的严寒中。

那时，我将躲在自己的斗室中，龟缩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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