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乡下”

寒舍被住房证严厉地逼近了市郊，并被村庄环绕着。可以说，我家就住在村庄里。而工作证与交通卡又不谋而合地将我携带到了都市最繁华的区位，这是一种时空有序变化的过程，两点之间的距离构成了我的一段人生，简单地重复着这一过程，但我永远也重复不了自己。

人，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尤其是内心的体验更是这样。

很多年前，我住在江汉平原的一个村庄里。那个欢乐与痛苦相互补充的村庄，曾经泊着我的一段岁月。我以为，村庄的太阳耗馨了精血与内气，苍白无力，柔弱无姿了。坐在村庄的冬日里，我悄悄地读与城市有关的文字，我想从乡间的那条飘带似的幽径上，不知疲倦地走下去，一定能走向城市。

城市是我人生约会的另一个起点；城市启动了我对城乡的认识。

城市女人的衣裙盛开着万千风情与姿态。但近距离看久了，就觉得她们大多背叛了她们的本色，她们过多地忠于化妆品，不可能忠于她们自己了。男人满脸的春色，却是以酒的方式浇灌着内心的空虚。他们酒后只有一种表情，就是特别有故事，亢奋，散漫，话音多是豪情，包括对女人爱情的表述，还有乜女人的目光。

当然，许多城市人的婚姻、爱情、升迁，也是以化妆品，或酒的方式来诞生的，甚至于成就的。这样一来，模仿者便多了起来。但我不大习惯戴望舒身边移动的丁香，《楚辞》才让我流连忘返，屈子通达的句子才丰富我的生活。

我仍然住在了市郊。

住在市郊是一种明智的选择，或是一种生命的福气。市郊景随节易，次第有序，韵律也分明，不像市内的喧嚣，纷乱，匆忙。市郊会让人贴近大自然，也让人贴近自己，以及自己的内心。即便是一片枯荣于季节深处的庄稼地，也能容纳人的真实灵魂，当然包括身体。而且，它让人的真实、身体、灵魂达到和谐与统一，这就有点战国时期圣贤颜回的人生快乐了。

有时候我想，颜回的人生快乐不是修炼出来的，而是由内心与大脑悟出来的。颜回人生的深远意义在于，诱导今人如何面对现实中的自己，困境中的自己，失意中的自己，并不是春风得意时的自己。这是一种超越“知足者常乐”的境界。

村庄总处于一种灵动的状态之中，这里有诗歌，有音乐，有哲学，有野鸟，有蛙声，有狗吠，就是没有雕塑。村庄是由柔软的物质构造的、坚硬的雕塑属于城市。我以为，人的思想大多是从村庄里产生的，村庄辽阔，相对原始，少有物质的和精神的污染。或斜倚着一棵树，或横卧于阳光照耀的土地上，人在体验东晋时陶潜的乐趣时，便会悄然地酿制出某种思想来，因为，这种亲切的环境给人的内心注入了活力，还有营养，让人轻松，让人真实，让人卸去了社会角色的伪装，还原了自己。倘若从书本上被他人的观点所困惑，那就到村庄来找树影、水流，它们会给你心理安慰。

不是因为有风，才有树影；也不是因为有低洼的地方，才有水流。树影与水流，是听从了内心的召唤而来。

人的情感乃至思想，只有根植于大地，才能鲜活，才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土地与生俱来就是种植人的情感与思想的。圣人如孔子，伟人如毛泽东，都是从土地里获取了情感与思想的。

我无意拒绝城市，更无意诋毁城市。城市也是建筑在土地之上，但城市的土地已由水泥、钢筋覆盖了，渗透了，城市的土地不再是从前的土地了，土地越来越少了。所以，较之村庄，城市的土地产生真实的情感，深刻的思想要遥远一些，间接一些，隐蔽一些。

人接近村庄，便是接近历史，接近传统。人接近城市，也能接近历史，但更接近时尚，接近骚动。城市日新月异地时尚着，夜以继日地骚动着，拍击人的情绪，影响人的未来，是在所难免的。如果人与村庄或与大自然有了肌肤之亲，有了心灵的感应，再与城市的脉搏一起跳动，人的内涵就会丰富起来。

这是一种立体的人生感受。我会一直住在“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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