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记忆

□方佳林

旷野中有那么一棵枇杷树，常在我记忆中出现——

那是在一个热烘烘的五月。皖南的节气，端的鲜明，一到夏季便骄阳似火。午后，漫山遍野的树丛里，盈耳一片“热死了”的惊呼狂叫。一少年——不，纯粹是邋遢的顽童，9岁，身上只一条脏兮兮的短裤头儿，赤膊也赤脚，手里捏着火柴盒子，狸猫般在林子里穿行顾眄，一心想俘虏几只“热死了”囚在盒子里，让它们一块儿歌唱。他或许有着音乐的秉赋，听出了这东西不是叫而是唱，有火热的感情，有动人的旋律，由此着迷了。他那时还不懂诗，不能像诗人那般倾听一番，咀嚼一番，然后写成脍炙人口的诗句；他也没有价值观念，灼灼的目光只专注于树上的繁枝茂叶，不去在意脚下刚从地里钻出来的蝉蛹，其实那才是美味、贵重的滋补品，只要弯弯腰，就可拾上几十上百个，远比那些出道后去树上耍威风唱歌的值钱……他毕竟是个孩子，图的是好奇，要的是好玩。

金灿灿待镰的麦浪，将他瘦小的身子隐蔽得极为成功。他傻愣愣站在树下，既觉得口渴难熬，又有津津的唾液从舌根涌出。吞咽了一阵，他终于爬了树——然而，他过于慌张，就失了脚，竟把一桠树枝生生吊折了！枇杷树不会脆断，降落伞般下来时，他没受伤。然而，那一桠生生从母体撕开，靠着皮倒挂着，绿的叶，青黄的果低垂着，束手就擒，慨然赴死。他两手打颤，心头阵阵发凉，食欲顷刻间消失殆尽，只有闯祸后的目瞪口呆……其实，整个过程不过是倏忽间的事，像山涧掠过的一阵风，也没有一只蝉闹出的动静大。没有任何人看见，他完全可以装出与此毫无瓜葛的模样离开。然而，他傻了般在那树下呆立了许久……

读者也许已经知道，这个顽童是谁了。

还记得当时是怎样地后悔呀，而且是陷入了深深的不可自拔的内疚之中。我也曾想，如果这棵枇杷树的主人是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也许我的自责会轻淡些，人们常说，果子树下没有杀人刀，路过时难免有嘴馋手痒的时候，至于毁坏了一树枝的果实，也是失手所至。纠结在于：树的主人是我的邻居——一位儿子媳妇都在外地工作，只和小孙女过着日子的潘姓奶奶。更令我不安的是，她对我充满着信任，曾嘱咐我：你帮我照应着，别让那些“小馋猫”半生不熟时就糟蹋了。可是现在……监守自盗，糟蹋半生不熟果子的人，居然是她信赖的人！在生活清苦的岁月里，潘奶奶家一年的油盐开支就指望着那棵树，我怎么就干出了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来了呢？时至今日，我仍然说不清当时是缘于何种冲动走到那树下的。我否认出于原罪——人性的自私；它应该来自于诱惑——孩童是经不住诱惑的。再说，生活喜欢恶作剧，有时连成年人都要捉弄，它就那么坐在某个角落里，笑眯眯地，悠闲地，专等着人们出错。

潘奶奶仍如往常，串门依旧，雨天还戴起老花镜来帮着做一些缝缝补补的事。我家孩子多，针线上母亲根本忙不过来。以往我会偎在奶奶身边，跟她聊一些有趣的事。她也很喜欢听，还当我母亲面夸我，这伢儿长大了一准有出息。可出了那桩事情后，我见她时眼光开始躲闪，不敢直面她的热情了。潘奶奶却仍往好的方面看我，赞我稳重了，有内涵了。她哪知道我的心态一直处于黯然不安之中，不能如往日般开朗，也无法像昔日般阳光。我消弭不了因过错带来的沉重感和负罪感，见她时心中就会涌起愧疚。我也曾想当面向她认个错，可就不知是什么阻碍了我下这个决心，总之，直到她谢世，我还是埋在心底。

时至今日，那煽情的蝉鸣还会触及我的神经，令我在那一瞬间有不安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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