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妮的长生运

□ 曾重荫

小黑妮已经记不清过去主人的样子了。但它永远记得那个黄昏，残阳流淌着血红的辉光，急躁地抒着情。它和它的同胞们，大大小小四五个，被它丑陋的母亲无可奈何地割舍了。一向唾弃它们的主人，哐啷啷把它们扔进一只狗屎箢箕里。命运不得不大打折扣了。她径直把它们送往七八里之外，这个恍若一夜间冒出来的新农村里。主人十分厌恶地看了它们一眼，骂道：“狗崽崽，别怪我不养你们，实在是你们不该来这个世间！各自逃生去吧。”尽管主人极力表露出惋惜的样子，但它还是觉得她很虚伪、轻率且狠毒。

它们并没有被安置在热闹的街村，而是随心所欲地被扔进一个垃圾堆里。往事不堪回首，小黑妮对自己的处境很是不满，也不知为啥投胎在那户“特困”的人家里，遇到了一个不负责任的狗老子。被那个体弱多病的狗娘养着，无法解决温饱问题。记忆中没有吸到几口奶，倒是捡了些鸡屎、人粪、饭粒救了自己的命。活下来真不容易。如今被主人丢弃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生存压力越来越大了。唉，听天由命吧，反正也没得选择。小黑妮如是思维着，发现身边的几位同胞都已经坐卧不安了，它们嗷嗷了一阵，没有狗娘来喂养，又爬来爬去找东西，依然没有可口的食物。也就是渴望几口奶、几口饭食，甚至几口水，欲望降得这么低，怎么也难以如愿呢？离此二十多米外的那条街道上，人们在那边热闹着。看着电视，玩着牌，耍着手机，做着美食，哄着孩子开心。精明的人们，会吃，会喝，会玩，也很能挣钱。永远有忙不完的事，有红红火火的日子。而狗呢，沦落到如此地步的狗，还不如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不如一粒似有若无的浮游生物。蚂蚁不必靠乞食别人得以存活，浮游生物不必为生存环境改变而担惊受怕。小黑妮因为有了一点思想而忧郁起来。也因为忧伤的缘故，它安住在垃圾堆边的一件破棉袄里，不吃不喝，得过且过。而它的同胞们，早也耐不住寂寞，或说受不了饥饿的折磨，四散开去了。

至夜，月光水样流泻下来，草叶上渐渐有了露珠，寒气渐近渐至。小黑妮蜷缩在小棉袄里，忍耐着饥饿和寒冷，保存着体能。它不能有半点奢想，它得熬过今夜，等待明天的太阳出来。

小黑妮次日清晨醒过来了。昨夜，它似乎睡得很安稳。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小黑妮挪动着笨笨的身子，像条蠕动的大虫一样滚出破棉袄，晒着暖暖的太阳。这时，一位天真可爱的小姑娘提着一袋垃圾向它走来。她蹦跳着，突然眼前一亮，她发现了它的存在。小黑妮不失时机的嗷嗷几声，以无辜得要命的眼神乞望着小姑娘。姑娘俯下身来，嫩嫩的小手轻轻地抚弄着它。她估摸着它可爱的程度，眼里满是爱怜。小黑妮后来一直记得，这个人类最美丽的孩子，最纯善的孩子，她的心是干净的，她是它此生最幸运的相遇。由于它浑身长满黑毛，眼睛也黑得清澈，小姑娘随即赐它一个名字“小黑妮”。这个高贵的名字，充满着浓浓的人情味，甚是温暖和甜蜜。听到呼唤声，小黑妮眼里满是感动。小姑娘把小黑妮抱在怀里，一路哄着它，希望给它找个家。谁知，小姑娘这一举动并未得家人的赞赏。父亲喝叱着，赶快把这个脏东西给我扔出去。小姑娘落着泪，只得恋恋不舍地把它送回原处。回家后小姑娘有了牵挂，想到小黑妮不幸的遭遇，她决心要照顾好它。那些日子里，她经常偷来家里的饭菜、肉、酸奶，送往垃圾堆边，亲自喂养它。小黑妮也天天守候着，盼着与它的救星常相往来。她的到来，常常使它激动异常、欢欣鼓舞。

发现同胞离世，大约是五天以后的事了。那天，小黑妮特想它的伙伴们。它向离垃圾堆不远处的一条水沟里找去。果然，它的两位同胞睡在河边的草丛里一动不动了。它推着它们，唤着它们，但它们再也没有醒过来。另有两位，也睡在山边的草垛里无声无息了。它们的身体已经有了异味，它知道它们走远了。它徒然地摇着喊着，独自怆然悲痛了好一阵，才拖着沉重的身子摇摇晃晃回来。狗命管不了几个钱，但狗命也是命啊。虽是身为下贱，比不得高贵的城市新宠，但上天有好生之德啊。小黑妮噙着泪，睡在窝边独自伤心。直到它的恩人不厌其烦的到来，一次次喂养它，它才又振作起来。

小黑妮一直没能进得主人的屋。偶然一次尾随恩人来到门槛前，也立马被她的家人发现撵了出来。为报答小主人的知遇之恩、养育之恩，小黑妮豁出去了。它勇敢地住进主人阶沿坎上的柴垛里。柴垛里可以藏身，也可以给主人家看屋，是个安身立命的好地方。小主人发现了这个秘密后，也不声张，按时给它发放饭食。主人的天地是广阔的，而小黑妮，它的心中是满满的主人，它得对主人保有百分之百的忠诚与情义。柴垛里的小黑妮，随时观察着过往行人的动静。主人的家亲眷属熟门熟路，它是不会咬的。唯有那种鬼鬼祟祟行为不端的人到来，它才会凶猛地冲出来，汪汪嚎叫，震慑敌胆。也唯有小主人，它的恩人回来，它才会无限欢欣地蹦跳起来，无比温柔地舔她的手指、脚踝，伸出长长的舌头亲她的脸。

不知不觉间，小黑妮长大了。这个春天里，小主人转学去城里了。小黑妮在家里，确切点说是在小主人房屋周围几公里地遭遇了不堪的事。有几条流浪狗尾随着几条大富人家的狗到处溜达。各种脾气德行、威猛高大与矮小猥琐的都有。它们瞅见了在田间觅食的小黑妮，闻到了它特有的青春气息，更心怀不轨地向小黑妮靠拢，以强大的群体气势向小黑妮压去。尚未成年的小黑妮以兄妹情谊朋友礼仪待之。孰料那些个成年狗、壮年狗、老年狗都那么别有用心，用色迷迷的眼神勾搭小黑妮，用性感十足的嘴舔小黑妮的敏感区域。不知如何是好的小黑妮无法躲避。公狗们见时机成熟，死缠着小黑妮不放，几至乘虚而入。小黑妮突然意识到这“甜蜜的事业”不能久做，便选择迅速地逃离。哪知事情越来越糟糕。小黑妮越逃避，那些淫荡的家伙越肆无忌惮。大路上、街道边、垃圾堆旁，公狗们多次对小黑妮实施强奸。小黑妮痛苦至极，又无力摆脱，只得夹紧尾巴做狗，躲进柴垛里不出来。即便这样，那些可恶的家伙依然混进柴垛里，使坏作恶、争风吃醋。可怜的小黑妮沦为了可悲的“慰安妇”。一时间里，小黑妮一直生活在恐惧与慌乱之中，目光怯弱、神色黯然、肢体麻木。身心俱损的小黑妮倍感羞辱，生不如死。没有谁会关心小黑妮的私生活，关照它的情感世界。就算小黑妮经历了惊天动地、生不如死的大事件，人类那边依然风平浪静、泰然处之。小黑妮想，生而为狗本已不幸，生而为流浪母狗大约是世间最最悲惨的事情了。一只经历了最大不幸、最悲惨事件的狗，该不该自杀呢？这个问题让小黑妮纠结了许久。夜望星空，缈缈茫茫，冰凉的泪滴不知不觉间挂在了腮边。狗的眼泪也有感情的份量么？一条母狗也会因羞辱强暴烙下深深的痛楚么？小黑妮为自己复杂的心情吃了一惊，那人类呢，人类里那些逆天的谋杀、沦丧的道德良知、无视民众生存权益的贪赃枉法所酿造的大面积灾难与疼痛，也会像毒瘤侵蚀人类肌体一样，难以根治么？如果一条没有生存权益保障的狗、背负着沉重羞辱存活下来的狗，活到了寿终正寝，它从前的小主人会原谅它的过失、把它当着纯真年代里的小黑妮一样对待吗？想到了小主人，小黑妮的思绪飘得很远，恍若一片茫茫的白云之上。即便如此，小黑妮依然感到很温暖，它觉得它还要活下来的理由，便是等候小主人安然归来，并满怀忠诚地为她看家护院。

看家是件不容易的事。一旦判断失误就会酿成大错。这天天清气朗，小黑妮准备出来晒晒太阳。它远远地看到了家门口有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正轰大油门欲开走主人的货三轮。小黑妮激凌一下警觉起来，密切注视着“窃贼”的动向。果然那人轰隆隆开车出来了。没经主人允许的行为，最让小黑妮愤怒。这些天主人一直外出，看家的重任落在了小黑妮的身上。它不顾一切冲在那人前面，挡了他的道，一边嚎叫示威，一边狠狠地撕扯那人的裤腿。谁知那“贼”也豁出去了。“该死的瘟狗，老子今天就碾死你！”边骂边疯狂地向小黑妮压过去……小黑妮惨叫几声晕过去了。没有人看到这惨烈的一幕，没有人在意小黑妮的勇敢与忠诚。不知何时，小黑妮终于醒过来了，却躺在了一片血泊之中。主人家的门依然关得紧紧的。小黑妮此时又痛又饿，沉重难支，多么希望刚才发生的一切仅是个梦啊。然而，累赘的肉身终究是吃亏了。不仅动弹不得，血还在沽沽地冒，整个后左腿完全瘫痪。待渐渐有了知觉，又痛得钻筋透骨，无以复加。小黑妮失神地等待着死神的降临，怕是在劫难逃了啊。过了许久，魂飘魄散的小黑妮又醒过来了。看来，死也是不容易的事。午后，一位好心的老者为小黑妮送来了一碗骨头汤饭，说了几句埋怨的话。小黑妮感激地望了他一眼，想为自己争辩一下，终是因疼痛而开不了口。老者后来还为小黑妮找来了止血消炎药，轻轻地为它抖落在伤口上。老者是主人的邻居，平时为主人家卖力时，多少也替老人家看了屋。在此生存了大半年，彼此间常常打着照面，才有了今天的照应啊。老者给小黑妮的药渐渐起效了，血已经止住，痛也缓解了许多。小黑妮觉得躺在路边不安全，于是忍着巨痛将左腿拖到柴垛里，慢慢休养。原来这一伤不轻啊，左腿粉碎性骨折，怕是难以站立了。这一期间，小黑妮瘦了很多，肋骨一节一节露了出来。有时因为疼痛，甚至吃不下饭睡不好安稳觉。为伊消得人憔悴了，小主人还是没有回来。它心里一遍一遍呼唤着小主人，回味着那段人世最可意缱绻的温情。

某天夜里，小黑妮的体内突然有了躁动。那不祥的感觉，仿佛把某些耻辱和羞愧又唤了回来。这感觉一日日强烈，像一场瘟疫流行一样不可遏制。新伤尚未痊愈，旧恨又被撩起——那罪恶的种子，植入体内是如此的坚硬、强大，以致于一日日膨胀起来，撑得肚子生痛、难受。这是小黑妮无法预见的后果。之所以无辜，它压根儿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糟糕。一旦悲剧酿成，自己就将承担所有的不幸与罪过。小黑妮疑惑了，莫非自己来到世间本就是一种错？始作俑者的罪恶当祸及一代又一代？这世间，谁该来享福谁该来受难，谁该来尊贵荣耀、谁该来蒙羞纳垢，一切冥冥之中莫非早已注定？想到这一层，小黑妮反倒坦然了许多，开始慢慢接受眼下这个残酷的现实。

中秋节前，身材瘦小，面容憔悴，打着蹩脚的小黑妮拼尽全力，在柴垛里把四个狗崽崽产了下来。生一个就脱掉一层耻辱，产一个就减轻一份负担。它当然知道它们的父亲不会来承担任何责任，甚至不会前来看上一眼，哪怕送一星点食物。喂养的责任还是要靠它来完成，即便自己没有充盈的奶汁，仅凭乞食于人、于荒野的废弃垃圾堆里。生存异常艰难，能救一个是一个，可怜天下狗娘心！来生，最好不要变狗，要变狗也要变公狗。轮回固然可怕，但生生世世能存一点良知是必须的。天地之间，力量最大的不是核武器、不是超人，不是残忍的侵略与杀伐。而是慈悲，慈悲可以把敌人变为朋友，把正义和公理推向全世界，最终感化所有的生灵。

小黑妮把娃崽崽们喂养了两周多，自己完全精疲力竭了。估算着它们可以存活了，小黑妮有了自己的想法。它向山那边迟迟缓缓地走去，决绝而艰险地走去。那边有它的狗娘，狗娘不知今日是否安在？也还有过去救它的小主人，小主人自是长高长大了，但那份温暖的体贴与关怀、那些纯真无邪的话语，总叫人怀想不已。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若缘未尽，当还与小主人相遇，劫后余生当还与小主人惺惺相惜……

小主人学业完成归来，不见了小黑妮。听邻人说小黑妮受苦了，为找她而去了远方，不觉泪水潸然。她直呼着小黑妮的名字，疯一样在山边寻找，终是没有音讯。风雨之夜，小主人担忧着小黑妮的安危。她默默为小黑妮祈祷，并郑重承诺：这一次若是小黑妮回来，我一定给它一个名份，把它请进屋堂堂正正过日子，为它养老送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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