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补皮鞋的邓皮匠

江剑鸣（平武）

邓皮匠之于观音寺，只是房客。他流浪到高村公社时，没有住处，临时在观音寺四合院的西边正殿居住了半年而已。

邓皮匠是跑滩跑到高村来的。跑滩，在旧时代，叫做闯江湖。可那是1968年啊，那时候的跑滩，其实是以搞副业的名义在外乡做手艺挣钱那种。高村人始终也没有弄清楚邓皮匠是哪里人，他自己一会说是这里，一会又说是那里。他的真名是什么，也是个谜。他一会儿说叫这名，一会儿又说叫那名。但姓邓没有改变过。他说他是皮匠，人们就叫他邓皮匠。人们说十个跑滩匠没有一个说真话。听口音，他应该是川南方向的。但自从他到了高村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就是这个籍贯不可考来龙不清楚孑然一身的人，居然在高村公社，一呆，就是三十多年。

邓皮匠来高村时，单身一人。他那时约莫四十岁，个子不高，人也不胖，穿着也较为得体，人很有精神，也有力气，干活舍得吃苦，为人热情，喜欢给乡街上的人帮忙做事，如挑担水呀，背背柴呀，推哈磨呀。街上人喜欢他。最初他是帮哪家做事就在哪家吃住，多有不便。后来有人就介绍他到距离乡街一里的观音寺来住，连房租都没人要。

皮匠本是缝补皮鞋的。可那个年月，哪有皮鞋可以修补？于是他就做泥瓦匠的活路，给人翻检旧瓦房，补补雨漏，或者砌泥巴墙，夯土坯墙。他拿手的是帮人家打灶。人们不讲究灶头是否精美，只讲究节约烧柴，肯燃火。一度时期，乡街上家家户户的灶头都请邓皮匠翻造一遍。他喜欢人们称他为师傅。把他师傅师傅地叫得越勤，他做起事来越投入。遇着不止他一人做的事情，他就喜欢当大师傅，指挥这人指挥那人，完全以技术监督的身份出现。但人们不计较他。他还会修理手电，修理广播喇叭，给人接电灯线或者喇叭线。给人修理手电是绝对免费的，连烟都不抽人家一支——他本来就不抽烟，也不怎么喝酒。人家感谢他，他总是笑嘻嘻地说：“没得啥，没得啥，小事一桩，小事一桩。”

他回观音寺，打开歪斜着的小门，走进他那暮色暗淡的小屋子。一会儿，屋子里亮起了马灯——屋子透风，普通墨水瓶做的那种煤油灯常被刮熄。他用的是一盏防风马灯。他又开始在灯下替别人修理手电一类的家什了。不图挣钱，他是在异地他乡挣人缘啊！

后来我离开了高村。听说邓皮匠后来年龄越来越大，靠手艺靠劳力生活，都有些困难。没有包产地，连民政救济，也没有单位写他的名字——何况他的名字也弄不清真假。于是，他就搬家到距离高村三十里外的摩天岭南麓磨刀河源头的老河沟大山里养蜜蜂，靠卖些蜂糖买回生活品。他的蜂糖质量上乘，价格低廉，但数量有限，卖不了多少钱。遇着三病两痛，只有扯把草药敷衍。生活日渐困难，直至生存都有些困难，但他始终是一个人熬着，没有找政府提诉求，也没有上哪个寡妇家入赘找黄昏缘。

1997年，偶然一次，遇着我在高村工作的同学老李，问起邓皮匠。“死了。你不知道？”他吃惊地问我。据说邓皮匠除了养蜂，也兼给进大山里运输木材的汽车做点夜里守护的事情，挣点油盐钱。有一夜，他在山里给人守汽车。半夜里，他想偷点汽油，打火机用。结果，嘭的一声，人和汽车，在一场熊熊烈火里烧成灰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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