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贵如油

水贵如油，在上世纪我的故乡北山，这句话是一种真实的存在状态，它留给一代人不可磨灭的记忆，并时刻启迪着人们，那种相融交汇，亲如一家的传统永放光彩。

一生与水为伴，水无味无色，可圆可方；可液体，可固体。不管哪种姿态，水纳百川，水溶万物。其豁达纯洁，如了却尘缘的高僧；其浩浩荡荡，一息尚存，奔流不止，如胸怀万民，天下为公的伟人；其滋润沉绵，滋补万物，如诚信可敬，博爱祥和的母亲。水有情有义，故乡人因为水而缔结良缘，为水而友谊长久。

炎炎夏日，龟裂的大地，大风扬起尘土，一队人马破尘前进，牲口，崎岖的山道，驮水的队伍多么特别的镜头！驮着水桶的骡马在叮当作响的铃声里缓慢挪步，人们的肩上也背伏各种注满水的器具，照应着、吆喝着穿过大山，绕过沟壑。这是一幅故乡人到远方山沟取水归来的图画，他们汲取的是井水，略带咸味。

井水注满水缸，不容一滴浪费，配合原来仅有的一点天然窖水，极尽节约，至少用够一周。山大沟远，汲取井水劳力劳神，不行节约，不加珍惜，就是缺水慌。水贵如油，只能用于做饭、饮用，没有多余的水洗衣裳。牲畜的饮水也限量，一小桶水饮完，它们将头插入桶内很不愿意离开，人心再善，也毫无办法；只有跋涉到沟底驮水的那一天，它们才可以撑破了肚皮喝足。

自家的水窖见了底，似乎就天塌了。庄里最先缺水的家庭饱受煎熬，趁夜黑人睡，全家老少齐上阵，据白日线索，摸到水窖口，破坏防盗设备，掀开窖盖板，如汲取乳汁般狠命攫取别家的救命水。不畏路途遥远，不惧夜黑难行，将家中所有的容器全盛满了水，备足半个月用水。

第二天早上，主人根据踪迹就明白自家的水流进了哪家的缸，抱怨倒霉，重新安好防盗设备，叹息自家离缺水的日子不远了。也有运气不好者被主人堵截，场面十分尴尬，也有吵架的，大多数默然无语。

我家南院中有一口大水窖，它哺育我们成长，历经风霜冷暖，我们倍加珍惜它。炎炎夏日，一家人焦头烂额满怀对水的渴望，被几家屡屡拒绝后，可怜巴巴地驻足我家院中。我们的同情怜悯，只有满足了他们的奢望才心安。令我们措手不及的是他们在挑水途中吸引了另外几家缺水者，他们闻讯而至，鱼贯进入，十几双焦渴的眼睛盯住窖台，大水窖似慈祥的母亲般敞开胸怀接纳了他们，直到它不再吐出清澈的乳液。我们姐弟只有呆呆地望着他们喜悦归去的背影，在那个庄稼颗粒无收，旱魔肆虐的年代，我家也成了缺水户。

我和姐姐明目张胆地搜寻到有水的窖旁，搬开用土埋住的窖盖，开始“偷水”。大功告成，正庆祝顺利之时，水窖的小主人“三九子”堵住了我们，这个一向蛮横的小家伙为了几桶水脏话不断、恶语伤人；也许到现在他也不知道陶渊明的诗句“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无奈、委屈、气恼、义愤填膺，我们只得将水悉数倒入窖中，空空而归。故乡也不是一片净土，那里也有可恶、甚至罪恶。晚上，三九子的爷爷奶奶来我家一个劲赔不是，唾骂那个混账孙子。那一次人间的冷暖无常至今难忘。

家家户户的窖水总会有搜集精光的一天，沟底井水也因为多人多次汲取，渐渐无法满足人们的需要，有时遗憾地垂头丧气归来。援助的手依然来自政府。社会各界组织车辆沿尘土飞扬的山路从百里外将救命的希望送进了千家万户。多年过去了，队长分水的情景依然镶嵌于脑际：近百人站在空旷的麦场上，围绕着桶、盆、锅熙熙攘攘、吵吵闹闹；天上的麻雀也叽叽喳喳来吸水；司机坐在驾驶室里悠闲地吸烟，脸上露出无比的兴奋……

水贵如油，缺水的年月不堪回首，禾苗枯死，庄稼颗粒无收，靠天吃饭的希望成为空谈。民以食为天，大部分家庭无藏粮，肠肚不饶人，感激不尽的是政府按照每人每天八两粮食供应面粉，生活虽然清苦，日子还得一寸寸过下去。那时没有改革开放，人们都窝在家里。

洗衣服的日子只待苍天有眼，人们望眼欲穿，等待变得那么漫长，那么撩人，终于到来一场雨。孩子们在雨里追逐嬉戏，似乎迎接好久未见的亲人。大人们笑逐颜开，甚至喜极而泣。家里的盆盆罐罐几乎所有的盛水器皿都摆放在屋檐下，叮叮当当作响的流水暂时满足了需水，还可以为脏衣服去垢了。

水利部门试验成功了一项干旱地区节水集雨工程，政府大量投资，仍然组织车队，从外地将砂石和水泥运送到家门口，采用庭院集流窖，各家只需出力即可。庭院集流由屋顶水泥瓦，水泥地面，集雨窖三部分组成，天上落雨很快形成水流进入窖内，集水效率极高。后来，道路旁边，田间地头都建成了集雨窖，目的要用集流水浇灌庄稼。每家几乎人均一窖，彻底解决了故乡吃水难的问题。遇到连续大旱年份，缺水户极少。那段缺水的年月就成一辈人的记忆。

集雨窖的水质清亮，没有异味。近几年***对农村饮用水的质量要求很高，不但要求农村饮上充足的水，水的卫生指标必须达标。天然水是达不到指标的。几百里外的洮河水通过深埋的地下管道，被运到故乡北山的村口。甘甜、清冽的洮河水实现了几代人的梦想，干旱苦甲天下的山乡居然与美丽的洮河流珠攀附结亲，这是多么自豪的事情呀。

近几年的发展可谓神速，乡村道路四通八达，铺上了柏油，庄口安装了路灯，村委会办公阵地都是漂亮的二层楼，洮河水也即将到来，故乡人应该过上好日子了。遗憾的是，田地荒芜，学校撤并，青壮年外出打工，孩子们也去了他们所在的城市读书，故乡的村子里只剩了老人。水亦然贵如油，故乡却寂寞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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