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竹篓（外一篇）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歙南农民都是靠工分多少来决定一年的生活费用的，兄弟多的人家都要分房另住各起大炉灶的。我家六口，包括祖母在内，还有三个和尚（家乡人称儿子为和尚），全凭父母二个劳力苦挣工分，虽说生产队分的粮食勉勉强强能填饱肚子，可家里是很难得见到钞票的，我们三个儿子的读书费用都让父亲头皮发麻。供给一家穿衣吃盐等各种花销就让父亲咬牙，偏偏我又要上中学，而且必须住校食宿，这不是紧处加楔子？用母亲的话说就是：“要你老子的命啊！”

父亲虽穷，但性硬，信奉“唯有读书才有出息”的哲学。又受“耕读传家”的遗风影响，宁愿自己不吃不喝，也不想让考上中学的儿子辍学。儿子吃不起学校食堂的蔬菜，那就用一个小竹篓背上霉干菜之类。村里也有许多同学和我一样，常年一个小竹篓背到三十多里外的地方上中学，成为天目山下一道独特的文化风景线。

我的小竹篓是祖父遗留下来的，呈立方型，方方正正，有装一斗米的容量，故家里人称为“一斗篓”正面有祖父亲笔写的“宣统元年”，背面又有“歙南洪办”之类的正楷书，其字皆用笔遒劲，古朴典雅，给行人以动荡的书法美感。尽管那时，我对“宣统元年”四个字理解不清，但我觉得这些字很美，拥着这样一个小竹篓子也颇有一种自豪感。

周日下午，同村几个同学就要相约在一起，各自背着一个小竹篓，有说有笑地赶往学校。我的竹篓总是被母亲装得满满的，里面有装霉干菜的小竹筒，装干豆的小罐头瓶，还有一个装时蔬的大瓷缸等等。其它菜都可以吃一星期，而且不会馊掉的。唯独装时蔬的大瓷缸里的菜要先吃，否则很容易坏掉。有时到了学校吃晚饭时，大瓷缸还有余热呢，这是母亲下午在我走前刚炒好的。时蔬皆是青菜、南瓜、四季豆、马铃薯等等，因季节来变换的。我也喜欢把它让给同学们每人夹一筷菜，既可以沟通友情，又可以交换一点菜吃吃。如果遇上周六、周日补课的时候，总有一个同学请假赶回家帮忙我再背一次，如此循环，往返奔波，仍觉得其乐融融也。

每到开饭的铃声一响，一些同学打好饭就向卖菜窗口冲去，而我们这些“背篓族”的同学却端着菜缸匆忙地赶往开水灶。教室前面的操场上就成了饭场，人声沸腾，笑语喧哗，似乎吃得尽兴解馋。而我们这几个歙南人躲着宿舍里自我开饭的同学，则低头纳闷，寡言少语，悄悄地一口饭，一口酱汤，嘴巴一抹就算一顿饭了。现在想来，那时确实太穷苦，从小竹篓里拿出来的“佳肴”，绝无肉菜和各种调料，用现代的话讲，就是绝对原生态的又无油水的咸菜。

那时，想求学的歙南人都要接受这个事实，但每个星期都要靠这个小竹篓维持生计，有时也难免自卑，老觉得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尽管一些条件稍好的同学也同情我们这些家境贫寒的“背篓族”同学，有时也会夹菜给我吃，但我的心里依然有挥之不去的阴影，也许是虚荣心所致吧。记得一个冬天，家里终于杀了一头猪，大部分肉都拿来抵工分了，因为我家人多而劳力少，肯定欠生产队工分。但家里仍然能留下一点猪下水、猪肠子、猪头等等，母亲特意为我炒了几个有猪肉香味的好菜，一一装进我的小竹篓。到了学校，同学们看见这些非常难得美味，都一个个垂涎三尺了，我看到同学们你夹一筷，他夹一筷，我有点扬眉吐气，颇有些洋洋得意。有几个“背篓族”同学还特意沾点猪油，把嘴唇擦得油光油光的，来证明他今天也吃到猪肉了。

那个时候，学校里还有一种助学金，有些“背篓族”的同学评上助学金这一天，也兴冲冲挤进了卖菜窗口的队伍里。我好像是永远评不上的，因这份表都是村干部、公社干部填报的，我家里全是平民，上面没有人，听父亲说，我读初中时，班主任熊老师说我家成份不好，还要我出具和叔伯他们脱离关系的承诺书，其实此时，我家族已落到社会底层了，但村干部还在我的表上填上“家道殷实”的话，虽然字很丑，但很有分量，叫人一看像土改前的地主富农。

我们同村也有几个同学都遇到这些事，只有相对苦笑，默不作声。

背小竹篓上学的命运是无法改变的。

背就背吧，背的时间长了，平贱的肠胃也就慢慢地习惯了，心里也渐渐踏实了，也不觉得有什么难堪了。

这一背就是六年。

春 嫂

杏花开过，桃花开过，菜花的热闹劲也已过，已觉春意阑珊了，然而我脑海中甜甜的、悠悠的“撒帐歌”依然播放着，歌娘的低吟浅唱如同三月的杏花春雨，水淋淋，情浓浓，惹得行人们也像喝醉酒一样，恍恍惚惚，情迷眼花，深深浅浅地游荡在大街小巷之间。

徽州乡间能听到一回古雅的“撒帐歌”，那真是一件赏心悦目的喜事了，每人的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感。曲曲折折的青石板雨街够美的了，街傍林立着参差斑驳的灰墙灰瓦古楼，方门、天井、花窗、马头墙甚至苔藓和芦苇都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转弯处的屏风墙下那只清朝的大鱼缸，正盛情收集着天空落下的点点滴滴江南雨呢，我倒觉得它盛装着徽州唐、宋、元、明、清的精髓呢……此时，如果从哪家古楼飘出一句句甜甜的徽式“撒帐歌”，你不陶醉，那才叫怪哉。不过很多人都说，徽州“撒帐歌”是典型才子佳人婚恋时出现的民歌，只有读古书时，会偶尔发现历史中的点点滴滴，能洗耳恭听，那才叫耳福呢。

徽州的撒帐歌不仅源远流长，充满诗情画意，而且耐人寻味呢，“撒帐”之举，本是汉武帝刘彻，因娶了貌美如花的李延年妹为妃，入帐共坐，饮合卺酒（俗称交杯酒），听宫女边唱边撒五色同心花果，遂相沿为风俗，宋代就流入徽州，又逐步演变成徽州版歌剧了。

既然是撒帐歌，顾名思义就是把许许多多具有寄托性的五谷瓜果，不间断地撒在丝帐上，边撒边唱，以示伴奏。那么丝帐肯定挂在床上吧，徽州人都知道这一天的观众特别多，也是他们一生中最露脸的时候到了，于是各种精工细做的好床都争先恐后在这一天闪亮登场。我参加朋友婚礼那天，竟看到了我最惊讶的、民间传说颇多的“千工床”，是一座他祖上流传下来的古典婚床。千工床是徽州古时徽商大户人家才拥有的呢！千工就是要能工巧匠辛苦一千个工时才能完成的珍贵婚床，由此可见其耗资、耗力的巨大。虽说婚嫁是人生的终身大事，可一般的寻常百姓是永远没有这个条件的，小家碧玉们能看上一眼也是福啊。这座千工床是用徽州土生土长的榉木做成的，雕工、刻工、添工、画工等都极其考究，样样一流，床架、床板、花顶、床栏、床后榻上的花虫鱼草、飞鸟美人等等，都显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见者无不称奇。尤其是床天花板，是徽州清末民初大画家吴秋鹿所画的花鸟画，其大胆使用中西结合的技法，用笔精致，色调柔丽协调。把幅《百鸟和凤》图画得美轮美奂，夺人魂魄，百鸟似乎在此歌喉，互赛天姿一样。画中即有百鸟之乐，又蕴含着新婚的闺房情趣，可谓巧夺天工又充满浪漫情怀，怎么不叫人顿生“春宵一刻值千金”的念头呢，我想此时床上的百鸟，只只都会情不自禁发出动人、优美的歌喉吧。

这次唱撒帐歌的女人是村中鼎鼎有名的歌手春嫂呢，别看她如今已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呢。文革期间，她还是村中有名的样板戏演员。她的天份很好，每次看完《沙家浜》、《杜鹃山》、《智取威虎山》等样板戏后，第二天就会出现徽味版的新歌，今天是阿庆嫂，明天就是秋香、小常宝呢。后来，样板戏像风一样吹走了，她又迷上泥一样土的撒帐歌，专门在喜庆时，替人家唱撒帐歌，还有不薄的红包呢。说来也怪，她用方言唱的撒帐歌，人人都喝彩，为此已争来不少的“粉丝”。村中八十多岁的老寿公，就因迷恋她的腔正词甜的撒帐歌，而被村民戏谑成“喝水公”呢。一次，春嫂为邻村一家唱撒帐歌回家，似乎是余兴未尽，就对着窗镜边洗脸，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那悠扬的歌声在夜深人静时，很快穿过花窗，飞过邻墙的蔷薇丛，流进孤独、寂寞的老寿公的耳朵里。他终于坐不住了，就悄悄来到春嫂家窗下偷听。到了最动情时，他竟油然而生地跟着哼了起来，甚至手舞足蹈，哪知碰到窗下的柴火堆，顿时发出沙沙的响声。春嫂以为又是村中哪个二流子在占便宜，就悄悄地拿起一盆滚烫的洗脸水，轻轻地推开花窗，恶狠狠地把水向外一抛，把老寿公浇得一身透湿，此时老寿公还在如痴如醉地哼着歌词：“惊起芙蓉春睡足，倚风情态被春迷……”他顾不上平常有的儒雅，一溜烟地跑了。哪知，这事很快就被村中好事者知道，并得以广泛流传。于是温文尔雅的老寿公便多了一个“喝水公”的外号，年年岁岁都伴随着撒帐歌一起在古村被人戏谑着，流传着……

当春嫂走进洞房，挤到千工床旁时，整幢古楼时而鸟雀无声，时而哄笑满堂，偶尔也会爆出几句莫名其妙的土言土语。春嫂身边放有一个大大的装满东西的五谷盒，里面混杂着稻谷、高粱、粟米、小麦、赤豆，桌上的红漆小盒也盛满瓜子、花生、红枣、板栗、百子糕等果品。此时，好像大家不是来看新娘子的，而是一个个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春嫂的小嘴和细手，等待一个新的戏曲节目上演。而春嫂呢？似乎成了万人注目的大明星，红扑扑的脸庞中夹杂着几分得意和脉脉情。当她的手刚伸进红漆盒的五谷时，洞房显得空前平静，只见她的手缓缓从五谷中拿出，然后轻轻地在五谷盒上捏了捏，接着悠悠地把手举起，一双俊眼对着千工床的丝帐，紧接着她的身体开始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一会儿南北旋转，当手上的东西轻轻地开始抛撒时，一句句歌词真的是大珠小珠落玉盘：

撒帐东，罗纬绣幕围春风。

撒帐西，歌舞留人月易低。

撒帐南，新人轿上着春衫。

撒帐北，春色恼人眠不得。

撒帐上，睡觉不知新月上。

撒帐下，美酒清歌曲房下。

此时，洞房里听到五谷落地的沙沙声，落在桌上的青花瓷盘中，也会发出悠美的响声……而春嫂呢？虽说不是什么名角，土生土长的，但她深知，乡里乡亲此时都是为了图个吉利，图个热闹，所以她得出神入化地表演。她已把自己当成从云层中落下的仙女，正在人世间翩翩起舞，尽情歌唱呢！难怪好多村民都说，她很像黄梅戏中的严凤英，又有的说她特像越剧中名旦茅威涛呢。而老寿公呢，却一本正经地在街上宣布，说春嫂更像京剧里的梅兰芳，这大概是心里甜甜中又生出了一份惆怅，他毕竟曾经为欣赏艺术而遭遇过一头热水，梅兰芳是男人，男人就有阳刚之气，这样想，他那天晚上的尴尬也或多或少地得以淡化。而我呢？却似乎又一次走进唐诗宋词之佳境了，那街、那楼、那人、那声音无处不充满古雅的意境和常人的渴望，真是美妙极了，这确实很真切，只要你有心，这些你都看得出，想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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