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老人

从农村走出来的我，见惯了在土疙瘩里觅生活的父母及周边人群，然而，直到接触到一位老人后，才醒悟我对传统农民的了解，形同空白。我甚至敢说，今天的人们，已很难接触到一个纯真纯情的农民了。种地的自然大有人在，但就其“情操”与“境界”来说，受时代风气的熏染，大都得到了“提升”，不再那么“安分守己”了。

让我认知传统农民生活准则、行为规范的这个老人，一定是在交通闭塞的大山深处，事实也是。我读书时恋上一位山里姑娘，与这位老人同村。我前往求亲时父母点拨：姑娘家耳软，邻里很重要，得广结人脉。

还好，村子不大，二十来户人家吧，串串门儿并不费劲。我就在串门时进了这位老人的家。

他坐于厨房的饭桌旁，正一窝一窝地磕着旱烟，烟管较长，是标准的“九寸十三节”那种，且包浆得黄澄澄通体精亮。他满脸的褶皱，是岁月的犁铧反复耕耘留下的；身材瘦小，身子也像为岁月风干。大凡精瘦的老人，也意味着精干。然而，接下来的一番言语，却似充满了质朴的泥土味儿——憨厚、率直。他说，那姑娘不花花柳柳，也勤俭。找对象就是居家过日子。接着，他诠释“居家过日子”：早起、晏睡，侍奉公婆，抚养子女……他的面相本来清癯，这会儿又多了分决然的意味，口气斩钉截铁，确信自己的每一句话。我这才凛然，面对这个神情耿介神色刚正的老人，陡然间心生畏惧。

夜里跟我的对象聊起此事，她的眼神里流露出啮咬神经的紧张，一面怪我冒失，一面又急问老人对这门亲事持怎样的态度。见老人在她心里如此有分量，我撒了谎：“他夸我温文尔雅……也夸你有眼光。”“是吗？”我诡谲一笑：“不信你可以去问呀！”她回了一句半截子话，“既然他都这么认为……”之后勾着脑袋，露出了羞涩甜蜜的笑。看来这位老人在村中极有威望，而我善意的谎言也恰到好处。后来，我从妻的嘴里了解到老人的诸多轶事，其中一桩，让我莫名惊诧——

老人的儿子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考入了一所大学，公社敲锣打鼓给他家挂了一块“光荣人家”的牌子。年末儿子回家探亲，才知进了军官大学。不料老人一听“官”字就脸露不快之意。儿子忙改口，“是军事院校，学得是技术。”至于学校的名号，大概有纪律，儿子不便说，只告知在东北一座有着异域风情的城市里。老人相信读书，“三代不读书，好比一窝猪。”七十年代后期，儿子转到地方，安排在省府里。老人很吃惊：“那不是做官吗？”儿子已有相应职务，答：“算是吧。”老人当即表态：“这绝对不行！我家的子孙，不做官！”老伴先是以为做官荣耀，夜里听丈夫说了戏文中的《铡美案》，还有包龙图对秦香莲的那句“让子女读书但不要做官”的忠告后，就犹疑了；继而又听老人细说做官的另一弊端，大惊失色，也坚决反对儿子做官。

老人有自己的生活准则与行为规范，而且是铁定不能改变。他的家人对他的所言所行，只能迎合，或者屈从。他要儿子吃手艺（技术）饭，卖田卖地卖不掉手艺。儿子终于拗不过老子，回单位后改了行，先去了一家工厂搞技术，后又调往一所大学教书。老人读过私塾，觉得教书这活儿也等同于手艺。

老人的儿子买回了一架自鸣钟，摆在堂前正壁条桌上，嘀嗒嘀嗒走着，到点时当当敲得宏亮悠扬。在那年代，这是一个家庭兴旺富有的标志了。不料老人见了它就皱眉头，尤其是敲钟时，会烦躁得发起无名火。老伴也埋怨，说这钟太不知里外，分明是在给左邻右舍通风报信，钟点也让别人掌握了。老人狠狠瞪了老伴一眼，骂她嘴里生蛆，还用了一句幼时蒙童馆里先生教的“德不孤，寒有邻”的说辞。接着叫道：“不知里外的是你儿子，显摆个啥？炫耀个啥？吃不完了？用不尽了？”

以老人的家境，添个自鸣钟本也没啥。相传他祖上有着积蓄，儿子转业时也有尚好一笔安置费。是他恪守“财不外露”的古训？还是“天晴防着下雨”的持家理念？不得而知。但家有千金外有铜秤（药店用的那种），邻里“不凑手”总找他“商量”，他也从未犹豫推辞过。我内人读医学院，有一部分费用，就是在他那儿“商量”来的。后来归还时，他还说不急不急，学医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除了吆喝着牛在田野里耕作，老人还爱种果树，自家的田头地脚栽了不少枇杷树、桃树、柿子树。果子成熟时，路人总爱顺手撩几个。可你几个他几个也蛮可观哩。老伴常嘀咕：果子树拔了自家田地的肥，却成了他人的口中物。老人斥道：“你嘀咕个啥？常言道果子树下没有杀人刀，摘几个解解馋天经地义的事！”

一点素心加三分侠气，这就是老人——农耕文明陶冶的情操与特质，无怪乎在村中德高望重。

我最后与老人一面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听说他罹疾落床，我又刚好去了他村，便行探望。其时他老伴已走了两年，只有儿子告假在床前服侍。他儿子说，身体不少“零部件”都坏了。也是，使用了81年，损坏是自然的。老人靠坐于床，昔日的神色刚正与斩钉截铁全然不见。他说：“两年前腿脚就不听使唤，撵不上牛。”喘息一会，像是憋足了劲后才又说：“可今年不能走！九九八十一是饭吃满圆了，把子孙的饭也吃了。我要熬过今年！”

老人虽有荫福儿孙的心愿，但终于没能熬过这年的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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